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夜訪吸血鬼 | 上頁 下頁
九〇


  「屋子裡的安靜就像曾被警笛驅趕開的黑暗海洋,重又回到我們的周圍。蒼蠅集結在一隻潰爛的老鼠屍體身上。嬰兒安靜地看著我,就好像我的眼睛是色彩鮮明的玩具。他那滿是小肉坑的手抓緊了我放在他小小花瓣一樣的嘴唇上的手指。

  「萊斯特已經站起身,伸直了背,但只是為了再彎下腰,貓進椅子裡。『你不會和我呆在一起的!』他歎息道。但是然後他把目光移開了,看起來好像忽然陷入了沉思。

  「『我是多麼想和你說說話啊!』他說。『那天晚上我回到皇家大道的家只是想和你談一談!』他渾身劇烈地抖動著,雙目緊閉,喉嚨像是勒緊了,似乎當年我擊打他的拳頭現在又落在了他的身上。他的雙眼盲目地盯著前方,舌頭添濕了嘴唇。他的聲音低沉,幾乎是正常的了。『我跟在你後面去了巴黎……』

  「『你想告訴我什麼?』我問道,『你想和我談什麼?』

  「我可以清楚地記得他在吸血鬼劇院時那種瘋狂的堅持,這麼多年來我都沒有仔細想過。是的,我從來沒有想過。而我明白,現在我極不情願提起它。

  「但他只是沖著我微笑,蒼白無力的、幾乎是一種道歉的微笑。他搖著頭。我看見他的眼睛裡盈滿了一種柔和而朦朧的絕望。

  「我感到了一種深切的、不可否認的如釋重負之感。

  「『但是你會留下來的!』他堅持道。

  「『不,』我答道。

  「『我也不會!』外面的黑暗中傳來年輕吸血鬼的聲音。而後,他站在敞開的窗戶前看了我們一秒鐘。萊斯特抬起頭看看他,然後又無力地移開目光,下嘴唇好像變得滯重並顫抖起來。『關上窗,關上窗。』他說道,搖動著手指,指向窗戶。然後他突然啜泣起來,用手捂住嘴,低下頭,接著放聲痛哭。

  「年輕的吸血鬼走了,我聽見他的腳步聲疾速地在過道上響著,隨後是鐵門沉重的開合聲。現在我獨自和萊斯特在一起了,而他在號啕大哭。等他停下來時好像已經過了很久,在整整那一段時間裡,我只是看著他,在想我們之間發生過的所有一切。我記起了我原以為已全然忘卻的那些事,而我又清楚地感覺到看見我們在皇家大街的居所時就感覺到的同樣的壓倒一切的悲哀。只是,在我看來,那不是為萊斯特,那曾經居住在那兒、聰明、歡快的吸血鬼而感到的悲哀,那好像是為了別的什麼東西而感到的哀傷,某種超越萊斯特而將他包括在內的東西,是我對所失去的、愛過的,或知道的所有一切而感到的強烈而可怕的哀傷的一部分。當時我就好像在另一個時空,而這種不同的時空非常真實。在那裡,蟲子像在這裡一樣嗡嗡作響,空氣凝滯粘著,散發著死亡和春天的芳香。而我即將瞭解那個地方,並隨之瞭解一種巨大的痛苦。這種痛苦是如此劇烈,以至於我的思想從那兒逃離開來,似乎在說,不,別把我帶回到那個地方——而突然,所有這一切都退卻了,而我現在在這裡,和萊斯特在一起。我震驚地看見,自己的眼淚落在了嬰兒的臉上,看見它在孩子的面頰上晶瑩閃爍。而孩子的臉由於微笑變得圓鼓鼓的。他一定是看見了眼淚中反射的光。我把手放到了臉上,拂拭著。真真切切的淚珠,我驚奇地看著它們。

  「『但是路易……』萊斯特柔聲說,『你怎麼能就像這樣生存著?你又如何能忍受?』他抬起頭看著我,嘴還是那樣扭曲著,面龐被眼淚沾濕。『告訴我,路易,幫助我弄明白!你怎麼能理解所有的那一切,你又怎麼能忍受?』而我從他眼中的絕望和他嗓音中更深沉的音調明白了,他也在將自己推向某種對他而言非常痛苦的事情,推向一個他很久都沒有涉足的地方。但那時,甚至當我還在看著他的時候,他的雙眼變得霧濛濛的,迷惑了。他把睡袍向上拉緊,搖著頭,看著火爐。一陣顫慄通過他的全身,而後他開始呻吟。

  「『我必須走了,萊斯特,』我對他說道。我感到疲憊,因為他,還有這種哀傷而疲憊。我嚮往屋外那種寧靜,那種我全然熟悉的徹底安寧。但是當我站起身時我意識到,我還抱著那個小嬰兒。

  「萊斯特抬起頭看著我,那雙大大的充滿痛苦的眼睛和那平滑的、歲月無痕的臉面對著我。『但是,你會回來……你會來看我……路易?』他說。

  「我轉過身離開他,聽憑他在後面叫著我,靜靜地離開了那所房子。走到街上的時候,我回頭看去,看見他遊移在窗邊,似乎害怕走出來。我意識到他已經有很久很久沒有走出屋子了,而後又忽然想到也許他永遠不會再走出來了。

  「我回到那間吸血鬼帶走孩子的小屋,把他放回到他的小床裡。」

  「那之後不久,我告訴阿爾芒我已經見過萊斯特了。也許是一個月之後,我不很清楚。那時時光對我來說沒有太大的意義,就像現在也沒有太大的意義一樣。但是那對阿爾芒來說意義重大,他很驚訝我居然以前從未提到過這事。

  「那晚我們在上城區走著,那兒已經讓位給了奧德班公園。河堤是一段荒涼的草坡,向下延伸到一塊泥濘的河灘,上面四處堆集著漂流的木排,時不時地滑入輕輕拍打河岸的水波中。在遠遠的河岸上有工業區和沿河廠房十分昏暗的燈光,細細密密的紅色和綠色燈光在遠處閃閃爍爍,如星斗一般。月光披露了兩岸間洶湧奔流的寬闊河水,連夏日的炎熱也無影無蹤。輕涼的微風從水面刮來,柔柔地拂掠起我們身下附著在虯曲者橡樹上的苔薛。我拔著草,嚼著它的味道,儘管那味道頗為苦辛,也不自然。這種舉動看起來自然一些。我幾乎覺得我也許永不會離開新奧爾良了。但是,如果你能永久地活下去,要這些想法又有什麼意思呢?永不會『再次』離開新奧爾良?再次聽起來很像人類使用的詞匯。

  「『但是難道你沒有一點報復的願望嗎?』阿爾芒問道。他躺在我身邊的草地上,重量全支撐在雙肘上,眼睛緊盯著我。

  「『為什麼?』我平靜地問道。我又在期望,像我總是期望的那樣,他別待在那兒,讓我獨個兒待著。獨自和迷蒙月色下奔流的涼爽河水待在一起。『他已經得到了最好的報應。他正走向死亡,死於僵硬或是恐懼。他的頭腦不能接受時間的概念。再沒有任何吸血鬼的死亡比你在巴黎給我描述的更加寧靜、祥和、莊重了。我想他會和在這個世紀死去的人一樣,在齷齪醜陋、奇形怪狀地等死……死於衰老。』

  「『但是你……你是什麼感覺?』他平和地堅持問道。而我一時愣住了,因為他提了一個很個人的問題,而我們倆之間有多長時間沒有像這樣談過話了。於是我強烈地感覺到他的存在,一個分立的個體,鎮靜自持,有著一頭金棕色直發和一雙時而憂鬱的大眼睛的生命。那雙眼睛常常像是沒有看見任何東西,而只是它們自己的思想。今晚它們被一種不自然的陰火給點燃了。

  「『沒什麼感覺,』我回答。

  「『不論從何種意義上說都沒感覺嗎?』

  「我回答是。我極清楚地記得那種哀痛,好像這種傷痛並沒有突然離開我,而總是一直在我周圍窺視、徘徊著,說:『來吧。』但是我不會把這個告訴阿爾芒,不會透露這種感覺。而且,我有種強烈的直覺,知道他需要我告訴他這個……這個或是某種事情……一種奇怪的像活人一樣的需要。

  「『但是他有沒有告訴你任何事,任何讓你感覺到那種久存仇恨的事……』他嘀咕道。至此我才開始深切地感覺到他是多麼地沮喪。

  「『怎麼啦,阿爾芒?為什麼你會問這個?』我說。

  「但是他向後仰靠到陡斜的河岸上,很長一段時間像是在看星星。那群星令我回想起某些特定的東西,那艘載著我和克勞迪婭駛向歐洲的船,以及那些在海上的夜晚,群星低垂,似乎要觸著波濤。

  「『我原以為他會和你說有關巴黎的一些事……』阿爾芒說。

  「『他又能對巴黎說什麼?說他本不想克勞迪婭死嗎?』我問道。又談到克勞迪婭,這個名字聽起來很陌生。那個在隨著海浪上下起伏的桌上攤開了單人牌戲的克勞迪婭;燈在掛鉤上吱啞吱啞響,透過舷窗,可以看見滿天群星。她低垂著頭,手指放在耳邊,似乎正要鬆開辮子。而我有一種最折磨人的感覺:在我的記憶中,她會從牌戲上抬起頭看我,而她的眼窩是空的。

  「『你本可以告訴我有關巴黎的任何事,阿爾芒,』我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無所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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