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夜訪吸血鬼 | 上頁 下頁
八九


  「『你本可以給我帶點別的什麼東西!』萊斯特痛苦地說。當他看著那孩子時,我看見他的雙眼眯起,斜睨著冒煙的油燈裡昏暗的光。認出這雙眼睛和深深的金髮波浪陰影下那種表情的刹那,我感到一陣震驚;而當我聽見那種哀慟的聲音,看見那佝僂著的顫抖的背,我幾乎想都沒想,就開始使勁敲打起窗玻璃。年輕的吸血鬼立刻站起身,做了一個強硬邪惡的表情,但我只是示意他把窗銷打開。萊斯特揪著睡衣的領口,從椅子上站起來。

  「『是路易!路易!』他喊道。『讓他進來。』他狂亂地打著手勢,像個病人,想讓年輕的『護士』遵照他的要求。

  「窗戶一打開,我就聞見屋子裡的惡臭,感到令人汗流浹背的燥熱。腐爛的動物屍體上群集蠕動的蟲刺激著我的感官,使我顧不上自己,也不管萊斯特幾乎絕望的請求而後退著。在遠遠的角落裡放著他睡覺的棺材,清漆已從木頭上剝落下來,有一半用一大堆發黃的報紙覆蓋著。屋子的四角都堆放著骨頭,啃得很乾淨,除了一些細簇的毛。但是萊斯特已經把他乾癟的手放在了我的手上,把我拉向了他,拉向了屋裡的熱力。我可以看見他的雙眼裡噙滿了淚,而且只是當他的嘴角延展出一個近乎痛苦絕望的幸福微笑時,我才能看出舊傷的痕跡。多麼令人難堪和痛苦啊,這個面孔光滑閃亮的不死者,弓著背,慌亂地叫著,像一個老太婆。

  「『是的,萊斯特,』我輕聲地說道,『我來看你。』我輕輕而緩慢地推開他的手,走向那個嬰兒。現在嬰兒正聲嘶力竭地哭著,因為恐懼,也因為饑餓。當我抱起他,鬆開蓋被時,他安靜了一點點,而後我輕輕拍著他,搖著。萊斯特現在用一種急促而渾濁不清、我聽不明白的話語和我低語著,眼淚從他的臉上潸潸而下。年輕的吸血鬼站在開著的窗邊,臉上一副厭惡的表情,一隻手放在窗栓上,好像準備隨時拴緊窗戶一樣。

  「『那麼你就是路易,』年輕的吸血鬼說道。這話似乎增加了萊斯特無法表述的激動和興奮。他用睡衣胡亂地擦著他的眼淚。

  「一隻蒼蠅停在了嬰兒的前額上,我不自覺地吸了一口氣,把它捏死在兩個手指之間.扔到地板上。孩子不再哭了,仰面看著我,一雙藍得出奇的眼睛,深藍色的眼睛。他圓圓的臉因為熱而閃著光,綻開的雙唇露出一個微笑,一種像火焰一樣漸漸明亮的微笑。我從未將死亡帶給過一個如此年輕,如此無辜的生命,而我現在意識到了這一點。當我抱著這孩子的時候,我感到一種奇怪的痛楚,甚至比那在皇家大街上佔據我的感情還要強烈。我輕柔地搖晃著這孩子,把年輕吸血鬼的椅子拉到火邊坐了下來。

  「『別多說什麼……一切都過去了,』我對萊斯特說。他滿是感激地坐進椅子,伸出雙手要觸摸我大衣的領子。

  「『可我是多麼高興見到你啊,』淚光中他結結巴巴地說道。『我一直夢見你來……來……』他說著,而後面孔痛苦地扭曲著,好像感受到一種不可名狀的苦痛,於是一霎那間,那些細密的傷痕又一次顯現出來。他目光遊移,手捂住耳朵,好像要罩住耳朵以防自己聽到什麼可怕的聲音。『我不想……』他開始說,而後又搖頭,雙眼大睜且遍佈雲翳。他盡力想讓眼神凝聚。『我並不想讓他們那樣做,路易……我是說聖地亞哥……那一個,你知道,他沒有告訴我他們打算做什麼。』

  「『一切都過去了,萊斯特,』我說。

  「『是的,是的!』他用力地點著頭,『過去了,她不會永遠……為什麼,路易,你知道……』他又搖搖頭,聲音裡好像又多了些力量,由於他的努力又多了一點共鳴。『她從不該成為我們中的一員,路易。』他用拳頭捶著他下陷的胸膛,輕柔地再次說了一遍『我們』。

  「從那以後,她就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她好像只是某種不合邏輯的,難以置信的夢。這個夢對我而言太珍貴,太隱秘,因而從不能和任何人分享,而且已經過去了太長的時間。我看著他,盯著他,並且試著去設想,是的,我們三個人在一起時的情景。

  「『別害怕,萊斯特,』我說,好像在對自己說一樣。『我不會給你帶來任何傷害。』

  「『你又回到我身邊了,路易,』他用尖細而高音調的聲音低語著,『你又重新回家,回到我這裡了。路易,是不是?』他又一次咬住嘴唇,絕望地看著我。

  「『不,萊斯特。』我搖了搖頭。有一會兒他變得很狂躁,揮舞著一個又一個的手勢,最後他坐了下來,雙手捂在臉上,陷入了一陣傷痛的痙攣。另一個吸血鬼,冷冷地看著我,問道:

  「『你準備……你是不是回到他這兒來了?』

  「『不,當然不,』我答道。於是他傻笑起來,好像這正如他預期的一樣,一切又重新落回到了他的身上。他走到外面的門廊上。我可以聽見他呆在那兒,很近,等待著。

  「『我只是想看看你,萊斯特。』我說。但是萊斯特好像沒有聽見我在說什麼,有別的什麼東西分了他的神。他的眼睛不知道盯在什麼地方,大大地睜著。他的雙手在耳朵邊移動著。而後我也聽見了,那是警笛的聲音,越來越響。他雙目緊閉,手指護住耳朵抗拒著那聲音。那聲音越來越響了,由市中心那邊向街這邊傳來。『萊斯特!』我對他說,聲音蓋過那嬰兒的哭聲。由於對警笛聲同樣極度的恐懼,那孩子大哭起來。但是萊斯特的痛苦使我咽下了要說的話。他的臉因為痛苦而可怕地扭曲著,嘴唇向後翻拉到牙齒之上。『萊斯特,那只是警笛!』我笨拙地說道。他從椅子上向前起身,抓住我,抱緊了我;而我,儘管不情願,還是握住了他的手。他俯下身子,將頭抵在我的胸口。他這樣緊地握住我的手,結果把我都弄疼了。房間裡充滿了警燈閃爍的紅光,一會兒就漸漸退去。

  「『路易,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他淚眼迷離,咆哮著。『幫幫我,路易,留下來陪我。』

  「『但是你又為什麼害怕呢?』我問,『難道你不知道這些事是怎樣的嗎?』我低下頭看著他,看見他的金髮壓在我的外衣上。我又看見多年前他的模樣,那個高大而相貌堂堂的紳士,披著漩渦形飾邊的斗篷,頭向後昂著,用醇厚無瑕的嗓音唱著我們剛看過的歌劇中輕快活潑的曲調,手杖照著音樂的節拍敲擊著鵝卵石路面,他那雙灼灼發亮的大眼睛出神地定格在身邊的女人身上,當歌聲嫋嫋地從他嘴唇邊散去時,遂有一絲微笑綻開在他的臉上。而那一瞬間,就在他和她的眼神相遇的刹那,所有的邪惡都好像在喜悅的暖流和僅僅因為活著而迸發的激情中消散得無影無蹤。

  「這就是那種熱衷和著迷的代價嗎?一種由於變遷而震驚,因為恐懼而枯萎的感性嗎?我靜靜地想著我可能要和他說的話,我又該怎樣提醒他他不會死亡?沒有任何註定他這樣隱退的事可以救得了他,而他又被不可避免的死亡的明確標誌包圍著。但是我沒有說這些事,而且我也知道我不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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