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夜訪吸血鬼 | 上頁 下頁
七五


  「『我想燒掉那個玩偶店!』

  「馬德琳這樣對我們說。她正在把她那死去女兒的衣服折疊起來送進壁爐火中,那白色的花邊,米色的內衣褲,皺巴巴的鞋子,還有那散發著樟腦球和香囊味的帽子。『這些都毫無意義了,這些都是。』她退後站著,望著那爐火熊熊燃燒。她用那種勝利的、瘋狂投人的眼神看著克勞迪婭。

  「我不相信她,我是那麼肯定——儘管夜複一夜,我不得不將她從那些她無法再吸幹的男人和女人們身邊帶走,因為她已被早先殺掉的那些人的血撐得很飽了。儘管激情之下,她常常會將其受害者們拋舉起來。當她吸血時,毫無疑問地會用她那象牙色的手指碾壓他們的喉嚨。我是那麼肯定——遲早她這種瘋狂的程度會減弱,她會理解這場噩夢的裝飾,她自己那發冷光的軀體,這些聖加布裡爾飯店裡豪華氣派的房問。她會大叫著清醒過來,要自由。她不懂這絕非實驗。她對著那些鑲金邊的鏡子露出了剛剛冒出的尖牙。她很瘋狂。

  「但我仍然沒有意識到她是多麼瘋狂,多麼慣於夢想,所以她不會為現實而大聲呼喊,相反,她會用現實去滿足她的夢想。她仿佛是個惡魔小精靈,在用手紡車紡織世上的蘆葦,所以她就能編織出她自己的那個網一樣的世界。

  「我剛開始明白她的貪婪,她的魔力。

  「她通過和她的老情人一起反復製作她那死去孩子的複製品而有了做玩偶的手藝,我就會知道那些複製品塞滿了我們即將去看的那家店鋪內的所有貨架。除此之外便是一個吸血鬼的技巧和深度。所以有一天晚上當我把她弄走、不讓她再殺人時,她帶著那種同樣貪婪的需要,用幾根木頭棍還有鑿子和刀子做出了一隻很棒的搖椅,那種形狀和比例是給克勞迪婭靠爐火坐的,使她看上去像個婦人。至於那些必須增加的東西,隨著一個個夜晚的逝去,有了張同樣大小的桌子、一盞從玩具店拿來的小油燈、一隻瓷杯子和茶託,還有一本從一個女士提包中發現的小皮面筆記本,但那筆記本在克勞迪婭手中卻變成了很大的一冊。在那小小空間的邊緣,界限打破了,不存在了,那裡很快擴變成了克勞迪婭的化粧室:那裡面有張床,上面的招貼畫才到我胸口的紐扣處,那些小鏡子只能照到一個龐大的巨人的腿部。我不知不覺陷入了這些東西中問。那些畫掛得很低,適合克勞迪婭觀看。最後,我看見她那小小的梳粧檯上有副適合她小細手指戴的黑色晚會手套、一件低胸漆黑的天鵝絨長袍、一件兒童化裝舞會上用的冕狀頭飾。克勞迪婭,這個最大的寶貝,一個在她那小小天地的眾多陳設中漫步的仙後,露著雪白的雙肩,頭髮柔軟順滑。我從門口處入迷地看著,笨拙地伸展四肢躺在地毯上面。這樣我就能用手臂托著頭,然後仰頭凝視而將一切收入眼底,看著她們在這種聖殿的完美中暫時神秘地變得溫柔起來。她穿著黑色花邊的衣裙多美啊,一個冷漠的、有著亞麻色頭髮和丘比特式娃娃臉的女人,那雙水汪汪的眼睛正凝視著我,那麼安詳。她看得那麼久,毫無疑問,我一定是被她遺忘了。當我躺在地上夢想時,那雙眼睛想必是在看某種不同於我的其他東西。那是一種不同于我周圍那粗陋世界的東西,它此時已被曾深受其苦的某人劃分了出來而且廢棄了。那人曾一直深受其苦,但現在她似乎不想忍受了。她在傾聽那仿佛是玩具八音盒叮叮噹當聲音的鐘聲,她正把一隻手放在那玩具鐘上面。我看見了夢幻中那縮短的時針和小小的金色分針。我覺得自己是瘋了。

  「我兩手托著下巴,盯著那盞枝形吊燈。要讓我自己從一個世界脫身而進入另一個世界是很難的。而馬德琳卻坐在長沙發上,帶著慣有的熱情在勞作,仿佛長生不老並非可以想當然地意味著休息似的。她在替那張小床用的淡紫色緞子縫上米色花邊,只是偶爾停下來擦去那從雪白的前額滴下的帶血的汗水。

  「我不知道,如果我閉上眼睛;這個小人國會毀掉我周圍的這些房間嗎?我會像格列佛①一樣,一覺醒來發現自己手腳被縛,成了一名不受歡迎的巨人嗎?我看到了那為克勞迪婭造的房子,在那裡,老鼠成了龐然大物,還有那小小的馬車,那些多花的灌木叢變成了大樹。凡人們將會那樣為之著迷,他們會跪下來看那些小小的窗戶。它就像張蜘蛛網,會吸引人的。

  ①Gulliver,英國作家喬納森·斯維夫特18世紀的諷刺小說《格利佛遊記》中的主人公,經歷了大人國、小人國等一系列探險。

  「我的手腳被綁在了這兒。不僅僅是因為那夢幻般的美——克勞迪婭那雪白雙肩的優美神秘,那些珍珠的強烈光澤,那迷人的柔情。小小的一瓶香水,這是個細頸小瓶,從中那能許諾樂土的符咒被放了出來——我被恐懼綁住了手腳。在那些房間外面,在那想像中應該是我負責安排對馬德琳的教育——那些關於殺人和吸血鬼本性的古怪談話的地方,如果克勞迪婭曾表示過她想擔當此任的願望的話,她肯定會指導得比我更輕車熟路——在那些房間外面,在那每晚克勞迪婭用溫柔的親吻和滿足的神情向我保證她曾一再表露過的仇恨只會一去不復返的地方——在那些房間外面,我會發現,根據我自己草率的承認,我真的被改變了:我內心的凡俗部分是我曾經愛過的部分,我敢肯定。那麼我怎麼看阿爾芒,那個我為他把馬德琳變成吸血鬼,我為他曾想要我自己的自由的傢伙呢?一種難以理解而且困擾人的距離嗎?一種陰鬱的痛苦嗎?我又看見阿爾芒呆在他那修道士似的小屋裡,看見了他那深褐色的眼睛,又感覺到了他那種令人恐懼的吸引力。

  「然而我並沒有去找他。我不敢去發現自己可能已經迷失的程度。我也不想將那種失落感與其他一些難以忍受的認識分開來:在歐洲我沒能找到可以減少孤獨感和改變絕望情緒的任何法則。相反,我只是發現了我自己那小小靈魂深處的內心活動,發現了克勞迪婭的痛苦,發現了自己對一個可能比萊斯特還惡毒而且我也會為他變得跟萊斯特一樣惡毒的吸血鬼的愛戀。然而在他身上,我也看到了在我所能想像出的所有罪惡中唯一僅有的善的希望。

  「最後,一切都離我遠去了。於是那只鐘又在壁爐臺上嘀嗒嘀嗒地響著。馬德琳可憐巴巴地要求去吸血鬼劇院看演出,並且還發誓要保護克勞迪婭使其免受任何膽大的吸血鬼的襲擊。可克勞迪婭說到了行動計劃,她說:『還不能去,現在不行。』我帶著某種程度上的安慰躺在後面,觀察馬德琳對克勞迪婭的愛,那種盲目貪婪的愛。喔,在我的內心或腦海中,我對馬德琳的同情是那麼少。我想,她看到的才是痛苦的第一特徵,她還不懂死亡。她是那樣容易變得敏銳,那麼容易被推向惡意的暴力。我以為,在我那極端的自負和自我欺騙中,我自己那對死去兄弟的哀痛才是唯一真摯的情感。我聽憑自己忘卻我曾完完全全愛上過萊斯特那雙光輝燦爛的眼睛,我曾為了一種色彩繽紛而且發冷光的東西出賣過我的靈魂,我想著那反射性極強的表面傳遞的是某種能在水上行走的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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