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夜訪吸血鬼 | 上頁 下頁
二七


  「這以後,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儘管她很少說話,而且還是個胖乎乎、手指圓鼓鼓的小孩,卻經常穩穩地坐在我的扶手椅裡讀亞裡士多德的作品、讀波伊提烏①的作品,或者大西洋那邊剛傳過來的新出的小說,或者仔細琢磨前一天晚上剛聽過的莫紮特的樂曲。那準確無誤的聽覺和回味樂曲時的那份專注,使她顯得陰森可怖。她會一個又一個小時地坐在那兒推敲那段樂曲——先是旋律,然後是節奏,最後再把兩者合為一體。克勞迪婭簡直是個謎。根本不可能瞭解她懂什麼、不懂什麼。她殺人的方式讓人不寒而慄。她總是一個人坐在黑幽幽的廣場上,等某個善良的先生或女士發現她。她的目光比我見過的萊斯特的目光更茫然,像個嚇呆了的孩子,向那些心疼她的好心施主小聲求救。他們會抱著她離開廣場,而她就緊緊摟著他們的脖子,牙齒咬著舌頭,眼睛裡閃著貪婪的欲望。頭幾年,死亡對這些人來說是一瞬間的事情,但現在她學會了玩弄他們,帶他們到玩具商店,或者咖啡館。他們會給她買一杯熱氣騰騰的巧克力,或者一杯茶,好讓她蒼白的臉頰煥發出容光,而她總是推開杯子,一味地等候,等候,好像是在靜靜地吞食他們極度的友善。

  ①Anicius Manlius Severinus Boethius(480—524),古羅馬哲學家和政治家,曾用拉丁文譯注亞裡十多德的著作,後以通敵罪被處死,在獄中寫成以柏拉圖思想為立論根據的名著《哲學的慰藉》。

  「等一切都完成之後,她便會回到我身邊,做我的學生,長時間地和我待在一起,越來越快地吸取我傳授給她的知識。她和我有一種默契,這是萊斯特所沒有的。清晨,她和我躺在一起,她的心跳伴著我的心跳。很多次我看著她時——當她深浸在音樂或繪畫中,沒有察覺我站在房間裡時——我就又想起了我和她之間那獨特的奇異經歷:我殺了她,奪走了她的生命,死命抱著她吸幹了她的血。我不知道曾對多少人有過這種行為,那些人現在都在潮濕的泥土中腐爛,而她卻活了。她活著,摟著我的脖子,彎彎的小嘴貼在我的唇上,明亮亮的眼睛貼著我的眼睛,她的睫毛蹭著我的睫毛。我們抱著,笑著,在房間裡旋轉,像在跳最瘋狂的華爾茲。我們像父女,又像情侶。想想看,萊斯特竟然不嫉妒我們,這多麼令人高興。他只是站在遠處對著我們微笑,等著她去找他,然後就會把她帶到街上去,在窗戶下面向我揮揮手,便去共享他們之間所共有的一切:搜尋,引誘,殺人。

  「就這樣過了許多年,一年又一年,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想起有關克勞迪婭的某個問題。從你臉上的表情,我想你已經猜到是什麼問題了,而且還會奇怪我那時怎麼會沒請到。我只能說,時間對於我,對於那個時候的我們是不一樣的,一天一天的日子不是井然有序一環套一環的鏈條,而是層層波濤中的明月。」

  「她的身體!」男孩說道,「她永遠也長不大。」

  吸血鬼點了點頭。「她永遠都是個小鬼孩,」他說道,聲音很輕,好像還有些疑惑似的。「我一直就和死的時候一樣年輕,萊斯特呢,也一樣。可她的心,那是吸血鬼的心。我竭力想知道她是怎樣一步步走向成熟的。儘管她一直很內向,能一言不發耐心聽我按時給她講課,但她的話慢慢多了起來,她那洋娃娃般的臉上有著越來越多的成人深邃的目光,她的天真也好像伴著那些玩具和原有的溫順一起被遺棄了。她穿著那綴滿珍珠的睡袍,束著一根腰帶,悠閒地倚在沙發上的樣子,讓人感到極端性感,具有強大而可怕的誘惑力;她的聲音還像以前那樣清脆甜美,但多了一些成熟女性的共鳴,有時還會發出一聲高音,把人嚇一跳。她往往幾天不說話,然後會大聲譏諷萊斯特有關戰爭的預言。有時她邊喝著水晶杯裡的血,邊對我們說家裡沒書了,讓我們偷也得偷幾本回來,接著會冷冷地告訴我們,她聽說有個書房,在聖瑪麗區一個富麗堂皇的大樓裡,還有一個女人像搜集石頭或蝴蝶標本一樣搜集書籍。她問我能不能把她帶到這個女人的臥室去。

  「這種時候,我會驚得目瞪口呆。她的念頭真是難以預測,她的心思更是不得而知。但她說完這類話後,又會坐在我的大腿上,手摸著我的頭,趴在我懷裡打起瞌睡,輕聲對我說,我只有懂得了殺人比書和音樂更為重要,才是和她一樣真正成熟了。『音樂總是……』她低語道。『娃娃,』我呼喚著她。這就是她,一個魔娃娃,笑聲伴著無窮的智慧,圓圓的臉上,一張含苞欲放的小嘴。『我來給你穿衣,我來給你梳頭,』我出於習慣這麼對她說道。我能感覺到她笑眯眯地看著我,臉上帶著一絲淡淡的厭倦神情。『你喜歡怎樣就怎樣,』我彎腰給她系珍珠扣時她對著我的耳朵細聲細氣地說,『只要你今晚和我一起去殺人。你從不讓我看你是怎麼殺人的,路易!』

  「她現在想獨自睡一個棺材,這深深刺痛了我,不過我沒有把傷痛完全表露出來。我很有風度地表示了同意,然後就走了出去。我已記不清到底和她一起睡了多少年,她就像是我的一部分。然而,在聖於爾絮勒會女修道院附近,她像一個迷失在黑暗中的孤兒,突然朝我跑來,像人一樣絕望地抓住我。『如果那樣使你痛苦,我就不要了。』她的聲音非常輕,如果是人,即便抱著我們倆,也聽不見她的聲音或者她說的活。『我要永遠和你待在一起。不過我得看一看,明白嗎?看看孩子們用的棺材。』

  「於是我們打算去棺材鋪,演一齣戲,一出獨幕悲劇:她待在店主的小起居室裡,我就在前廳和店主談話,悄悄告訴他,她就要死了。因為我愛她,所以要給她一個最佳的歸宿,但不能讓她知道。店主被這個悲慘的故事所震動,說一定要給她做一個。想到她躺在潔白緞子上的樣子,儘管他已上了年紀,還是不由得灑下了幾滴淚水……

  「『可是,唉,克勞迪婭……』我向她懇求道。我厭惡這麼做,很不願對無助的人玩貓戲老鼠的把戲。但我愛她,所以無可奈何地帶她去了那兒。她坐在沙發上,雙手交握著放在腿上,小帽壓得低低的,像是不知道我們在門廳裡輕聲談論她。承辦人是個黑人,年紀很大,但很有修養。他趕緊把我拉到一邊,唯恐讓『那個寶寶』聽到。『可她為什麼就要死了呢?』他用乞求的口氣問我,好像我是上帝,是我下的旨意。『因為她的心臟有毛病,活不成了,』我回答說。我的話具有一種奇特的力量,馬上產生了令人不安的共鳴。他那滿是皺紋的窄臉上流露出的情感使我深感不安。於是我想起了某些東西,一束亮光,一個示意動作,還有什麼聲音……一間臭氣熏天的房間裡,一個孩子在哭。他把一間又一間長形房間的門打開,讓我看棺材。有一個黑漆鍍銀棺材,她就要那個。我看著看著,突然抓起她的手,逃離了棺材鋪。『已經訂好了,』我告訴她,『我簡直要瘋了!』我使勁吸著街上的新鮮空氣,像是被憋了很久一樣。然後我發現她在審視我,臉上沒有一絲情感,她帶著手套的小手又塞進我的手裡。『我要它,路易,』她平心靜氣地說。

  「然後一天晚上,她就在萊斯特的陪同下爬上了棺材商的樓,去取那個棺材。棺材商就在不知不覺中趴在書桌上塵土覆蓋的紙堆裡死去了,那個棺材則放在了我們的臥室裡。棺材還新的時候,她經常一個又一個小時地注視著它,好像那是一個變化的東西,會動,會活過來,或者一點一點向她展示著神秘。但她沒有睡在裡面,她依舊和我一起睡。

  「她還有其他的變化,我記不清確切的時間,也搞不清先後順序了。她殺人是有選擇的,有很苛刻的模式。貧窮開始對她產生吸引力。她要麼求萊斯特,要麼求我帶她坐上馬車穿過聖瑪麗區來到河邊移民居住區。她似乎對那裡的婦女和孩子特別著迷。萊斯特對我講起這些事情時,總是那麼津津樂道,而我是很反感去那兒的,可有時再勸也沒有用。克勞迪婭瞄上了那裡的一家人,一個一個地要了他們的命。她還要求去拉斐特城郊的墓地。那裡高大的大理石墓碑飄飄忽忽,等待著那些絕望的男人。這些人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安身,用所剩無幾的一點錢買瓶酒,然後爬進某個腐爛的墓穴。萊斯特完全被她折服了,你看他把她描繪得多麼精彩!他把她叫做寶寶死神,妹妹死神,還有甜蜜死神。對我,他則用一個概括性的名稱譏諷地稱為:仁慈的死神!他說這話時,像女人一樣拍著手,激動地大喊一聲:噢,仁慈的主啊!我簡直恨不得勒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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