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夜訪吸血鬼 | 上頁 下頁
二〇


  「她在一間屋子裡。我來到牆跟前,以平常的漠然心態,想聽懂她的哭聲。聽得出,她累了,感到疼痛,而且很孤單。她已哭了很久,過一會兒哭累了,哭聲便會止住。我的手從沉重的木窗下伸進去,把插銷拉開。我看見她坐在黑乎乎的房間裡,身旁是一個死去的婦女,一個已經死了好幾天的人。房間裡零亂不堪,到處是箱子和包裹,像是有人打行李要走的樣子。這個母親半裸著躺在那兒,屍體已經開始腐爛,只有這個孩子守著。她很快發現了我。她一看到我,就對我說,要我幫幫她的母親。她頂多只有5歲,很瘦弱,滿臉是污泥和眼淚。她求我幫幫忙,說她們要去坐船,因為瘟疫要來了,父親還等著她們呢。她邊搖著母親,邊絕望地哭喊著,那淒慘的哭喊聲令人心碎,她滿臉淚水地看著我,又哭起來。

  「你要知道,這個時候我全身燃燒著吸血的生理欲望,如果不吸血我就一天都無法堅持。不過我有一些可供選擇的對象:街上到處是老鼠,不遠處還有一條狗在絕望地嚎叫。我可以離開這個房子,選好對象,吸夠血,再回來。然而我的腦子裡響徹著這樣的問題:我是被罰入地獄的嗎?如果是這樣,我為什麼憐惜她,憐惜她憔悴的面孔?為什麼我想觸摸她那小巧、柔軟的胳膊,想把她抱在腿上,把她的頭摟在我的懷裡,撫摸她那緞子般的秀髮?我為什麼會這樣?如果我是被罰入地獄的,我就肯定想殺了她,把她當成食物,喂我這遭詛咒的東西,因為如果我是被罰入地獄的,我就一定會憎恨她。

  「當我這麼想的時候,我仿佛看見巴貝特那因憎恨而扭曲的臉,當時她提著燈,正等著把它點著。我又想到萊斯特,我恨他,我覺得,我確實是被罰入地獄的,而這裡就是地獄。在這一刻,我低下頭,紮進她那柔軟的小脖頸,聽到她尖細的喊叫。我輕聲說道:『只要一小會兒,就不會有痛苦了。』我這麼說的時候,唇上已經嘗到了熱血。她像是粘在了我身上,我很快就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四年了,我沒有再嘗到人血的味道,四年了,我對這已經陌生了。這時,我聽到她的心響起那可怕的節奏,這樣的一顆心——不是男人的,也不是動物的,而是孩子那快速而有力的心跳,越來越強,拒絕著死亡,就像一隻小拳頭在捶打一扇門,喊著:『我不要死,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站起身時,依然不肯鬆開她。她的心越來越快地揪著我的心,不願停歇,豐富的血液流動得太快,使整個房間都像在旋轉。然後,不由自主地,我的目光越過她那低垂著的頭、大張著的嘴,透過黑暗,落在那個母親的臉上。她那半合的眼睛透出一絲光,好像還活著似的!我把孩子一把扔開,她便像一個沒有骨頭的洋娃娃一樣躺在地上。我莫名其妙地對那個母親感到恐懼,想逃走。這時,窗戶上閃現了那個熟悉的身影,那是萊斯特。他大笑著離開窗戶向後退著,弓著腰在泥濘的街上跳著『路易,路易。』他伸出一根長長的骨瘦磷峋的手指,邊指著我,邊奚落我,就好像他當場捉住我幹壞事一樣。隨即他跳進窗戶,一把把我推開,從床上抓起那個母親腐臭的屍體,讓她和他跳舞。」

  「天哪!」男孩輕呼一聲。

  「是啊,連我都很吃驚,」吸血鬼說道。「他拉著那母親轉圈子、邊跳邊唱時,在孩子的身上絆了一下。那個女人蓬亂的頭髮披了一臉,頭猛地往後耷拉了一下,從嘴裡流出一股黑色的汁。他一把扔下了她。這時我已經跳出窗戶,在街上跑起來。他跑著來追我。『你害怕我嗎,路易?』他大聲喊著。『你害怕了嗎?那孩子還活著,路易,她還有一絲呼吸,要不要我回去也把她變成吸血鬼?我們可以好好待她,路易,我們可以給她買所有漂亮的衣服。路易,等等,路易!只要你說句話,我就回到她那裡去!』他就這樣一路追著我跑回旅館。我一路蔔穿越房頂,想把他甩開。一跳進客廳的窗戶,我就轉身狂怒地把窗戶關上。他在窗外又砸又搖,胳膊伸得長長的,就像一隻大鳥,想穿過玻璃飛進來。我瘋了一般,在房間裡轉來轉去想找法子把他殺了,想像著把他燒焦扔在下面的房頂上。我已經完全失去了理智,像一頭髮了怒的雄獅。他打破玻璃進了房間,我們扭打起來,前所未有地扭打在一起。是地獄制止了我。我想到了地獄,想到我們是地獄裡兩個滿懷仇恨、打作一團的鬼魂,於是失去了信心,沒有了目的,也就松了手,躺倒在地。他站在那裡看著我,目光冰冷,胸脯一起一伏。『你是個傻瓜,路易,』他說道,口氣很平靜。他的平靜使我清醒過來。『太陽快升起來了,』他說道。他的胸脯還有點起伏,眼睛眯起看著窗外。我還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是這場扭打,或者也可能是別的什麼,從某種意義上制服了他。『進棺材,』他對我說道,沒有一絲的惱怒。『但明天晚上……我們得談談。』

  「我簡直驚詫不已,萊斯特要談談!真不可思議,我和萊斯特從來就沒有真正談過話。我想我非常精確地向你描述過我們之間的衝突,以及氣憤的爭鬥。」

  「他迫切需要你的金錢和你的房子,」男孩說道,「要麼就是他和你一樣害怕孤獨?」

  「這些我都想到了,我甚至想到萊斯特是不是要以某種我還不知道的方式殺了我。我那時不清楚自己每天晚上是怎麼會醒來的;是不是就那麼自動地從沉睡中醒過來;為什麼有時早點,有時又晚點。這是一件萊斯特不願說的事情。他經常比我先起來,在各方面又高我一籌。那天早上,我就這樣懷著一種絕望的心情關上了棺材。

  「我得說一下,關閉棺材往往是很煩人的,很像現代手術臺上使用的麻醉,稍不留意都將意味著死亡。」

  「但是他怎麼能殺了你呢?他不可能讓你見光,因為他自己就不能見光。」

  「說得對。但他起得比我早,他就可以把我的棺材釘死,或者付之一炬。問題的關鍵在於,我不知道他會做什麼,不知道他到底還知道什麼我不知道的東西。

  「然而,我感到無計可施。那時太陽快升起來了,我已沒有力氣和他爭辯,於是躺進棺材,腦子裡想著死去的那個女人和孩子,漸漸進入了可怕的夢境。」

  「你做夢!」男孩驚歎一聲。

  「經常的事,」吸血鬼說道。「我有時真希望不做夢,可做的夢都又長又清楚,是我生為人時不曾有過的,而扭曲的噩夢也是從未有過的。早年,我往往沉醉於夢中,不想醒來。我有時躺在那裡幾個小時,回味著做過的夢,一躺就是半個晚上。我往往被夢所迷惑,經常想弄懂其中的含意。這些夢在許多方面和人做的夢一樣難以捉摸。比如我夢見我的弟弟,他處於一種似死的狀態,在離我不遠處,向我呼救;我也經常夢見巴貝特,經常——差不多總是——有一種蒼茫茫的背景,就是我前面說到的,我被巴貝特詛咒時所看見的漫漫長夜。就好像所有的人都在邊走邊談論著我那邪惡靈魂的淒慘歸宿。我記不清那晚我夢見了什麼,也許是因為太操心第二天晚上和萊斯特要討論的內容。看得出來,你也急於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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