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夜訪吸血鬼 | 上頁 下頁
一九


  「是的。萊斯特可以閃電般地殺死她,吸幹她的血。不過我後來才知道我當時只是救了巴貝特的肉體生命。

  「一個半小時以後我和萊斯特來到了新奧爾良,幾匹馬幾乎快要累死了。我們把馬車停在離西班牙旅館一條街遠的小巷裡。萊斯特抓住一個老人的胳膊,往他手裡塞了50美元。『給我們找一套房間,』他命令道,『再給我們叫一些香檳。就說是兩位先生要的,費用預付。等你回來,我會再給你50美元。我保證一直在這兒等你。』萊斯特閃亮的眼睛使那人無法抗拒。我知道那人一拿著旅館的鑰匙回來,就會被殺掉。果然如此。我坐在馬車上,疲憊不堪地看著那個人一點一點癱軟下來,最後終於死去。萊斯特一鬆手,他的身體就像一袋石頭。癱倒在門口。『晚安,甜蜜的王子,』萊斯特說,『這是你的50美元。』他把錢塞進那人的口袋,好像只是開了個絕妙的玩笑。

  「我們悄悄從院子進了旅館,上樓進了套房那豪華的客廳。冷藏櫃裡的香檳泛著光,一隻銀盤裡立著兩隻玻璃杯。我知道萊斯特會給自己倒上一杯,坐在那裡凝視著那淡淡的黃色。我已是恍恍惚惚,躺在沙發上看著他愣神,好像無論他做什麼都無關緊要似的。我要麼離開他,要麼就死,我這麼想著。死會是很甜蜜的,我想,是的,死。我以前就想過死,現在也希望死去。我覺得死是這樣的甜蜜,這樣的清晰。我有一種死一般的寧靜。

  「『你在發神經啊!』萊斯特突然說了一句。『天快亮了。』他把花邊網眼窗簾拉開,窗外深藍色的夜幕下,可見片片屋頂,抬頭望去,獵戶星座清晰可辨。『殺人去!』萊斯特說完,杯子一扔走出窗臺,然後身子輕輕落在旅館旁邊的屋頂上。他去取棺材,至少先取一個。我饑渴難當,火燒火燎,於是追隨他而去。對我來說,死的欲望十分堅決,是絕對理智的想法,毫無感情因素,然而,我需要進食。我曾經說過,我不願殺人,於是我在屋頂上搜尋老鼠。」

  「但是……你說過萊斯特不該讓你先殺人,你的意思是不是……你覺得那是個美學選擇,而不是個道義選擇?」

  「我那時覺得這是個美學選擇,我願把對死亡的認識分為不同的階段。動物的死能帶給我快感,是一種體驗,使我對死亡有個初步認識,而人類死亡的體驗則要留待更成熟階段去認識。但這也是個道義選擇,因為美學的選擇是與道義有關的。」

  「我不明白,」男孩說道,「我還以為美學也完全可以是非道義的。不是常聽人說,畫家拋開妻兒才好盡興繪畫嗎?還有羅馬在燃燒的時候,尼祿①在彈豎琴,不是嗎?」

  ①尼祿(37-68).公元54-68年為羅馬皇帝,即位初期施行仁政(54-59),後轉向殘暴統治,處死其母(59)及妻(62),因帝國各地發生叛亂(68),逃離羅馬,途窮自殺,一說被處死。

  「這兩種情況都是符合道義的。在藝術家的心裡,兩者都是更高層次的美。矛盾只存在于藝術家的道義與社會的道義之間,而不在於美與道義之問。不過人們往往不理解這一點,因而才會造成浪費,甚至產生悲劇。比如一個畫家,從店裡偷了顏料,就會覺得自己做了迫不得已卻不道德的決定,於是便覺得自己毫無面子可言,接著就是消沉,喪失責任心,好像道義是一個玻璃的世界,輕輕一碰就會打成碎片。不過那時我並不關注這一點,我還不瞭解這些。我想我殺動物只是出於美學的原因,至於我本質上是否該受到譴責這類道德問題,我是退避三舍的。

  「因為儘管萊斯特從未對我談起過什麼邪或惡之類的東西,但我相信我走近他就該受到譴責。猶大往自己脖子上套絞索時也一定相信這一點,你明白嗎?」

  男孩一言不發。他想說什麼卻又沒說出來,臉頰上泛起兩團紅暈。「是嗎?」他輕聲問。

  吸血鬼坐在那裡微笑著,那一絲笑像一束光在雙唇上跳躍。男孩凝視著他,就像是初次看見他,以前沒有見過似的。

  「也許……」吸血鬼開口說道。他直起身子,蹺起腿。「……我們該一次講一件事,也許我該接著講故事。」

  「對,請……」男孩說

  「我說了,那晚我焦躁不安。我是個吸血鬼,原想避開這個問題,但這時已無法回避。在這種狀況下,我已無心苟活,然而我和人一樣,心裡會產生一種強烈的欲望,要滿足生理的需要。我想這是我的藉口。我曾對你說起過,殺生對吸血鬼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從我所講的你可以想像得到殺老鼠和殺人之間的區別。

  「我跟隨萊斯特來到街上,走過幾條街。街道很泥濘,四處都是水溝,一排排房屋像漂浮的小島。與現在的城市相比,那時整個城裡一片黑暗,零星的燈光像黑沉沉的海面上閃爍的塔燈。晨光熹微中,也只能隱約可見房屋的天窗和高樓的平臺。我想凡人走在這些狹窄的街道裡,肯定覺得伸手不見五指。我是被罰入地獄的嗎?我是從魔鬼那兒來的嗎?我本質上就是魔鬼嗎?我反反復複地問自己。如果是,我又為什麼要背離它呢?為什麼巴貝特把燒著的燈扔過來時我會發抖?為什麼看到萊斯特殺人我會厭惡地背轉過身去?我在變為吸血鬼的過程中到底變成了什麼?我該上哪兒去?當死的願望使我忘卻饑渴時,饑渴卻更加強烈,身上的根根血管便成了絲絲痛苦,太陽穴陣陣作痛,最後終於令我忍受不了了。一方面,理智想要制止饑渴;另一方面,又受殺人欲望的驅使,因此我被停止行動的願望撕扯著。我站在空曠、無人的街道上,這時聽到了一個孩子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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