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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中士端著槍邁步向前靠近,他的兩名士兵也從兩邊包抄靠攏。這時,圖裡·吉裡亞諾高度警覺,他發現兩位持微型衝鋒槍的年輕警察並不太可怕;他們正大大咧咧地向驢子走去,並未把兩個囚犯放在眼裡。他們示意吉裡亞諾和皮西奧塔從驢子身旁走開,其中一人將槍放進持在身上的槍套裡,甩到背後,然後伸手揭開驢背上的竹簾偽裝。他發現裝的是乳酪,美滋滋地吹了聲口哨。他一點也沒有注意到阿斯帕紐在慢慢挨近他,可端步槍的中士注意到了。他大喝一聲:「喂,留鬍子的,走開點!」阿斯帕組只得退回到圖裡·吉裡亞諾的身旁。

  中士又逼近了幾步,吉裡亞諾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那張麻臉顯得很疲乏,可說起話來卻雙眼放光:「喂,小夥子,這乳酪不錯嘛!我們可以拿回營房調通心粉吃。來,告訴我誰讓你們運的,講了我馬上放你們騎驢回家。」

  沒人答理他,他等了一會,仍是沒人答理。

  最後,吉裡亞諾悄聲說:「你要是放我們走,我就送你1000里拉。」

  「拿你的里拉擦屁股去吧!」中士說,「來,出示一下你們的身份證。如果證件有問題,我會把你屎都打出來,讓你拿證件擦屁股。」

  聽著中士這番盛氣淩人的話語,看著他們身上那神氣活現的滾白邊黑制服,吉裡亞諾的心涼透了,一股怒氣油然而生。此刻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絕不會甘心束手就擒,絕不會甘心讓這些人搶走他家的口糧!

  圖裡·吉裡亞諾掏出身份證,慢慢向中士走去。他想走到對著他的槍口的射擊弧度的死角。他知道自己的動作比絕大多數人靈活敏捷,他想孤注一擲。可是中士的步槍逼著他步步後退。中士命令道:「把證件扔在地上!」吉裡亞諾只得照辦。

  皮西奧塔站在吉裡亞諾左側五步遠的地方,他知道他的朋友此刻正在打什麼主意,他也知道吉裡亞諾襯衣裡藏著一支手槍,他想分散中士的注意力。他上身前傾,一隻手搭在掛在屁股後面的小刀柄上,他有一把小刀插在鞘中,用皮帶掛在身後,故作傲慢地說:「中士,要是我把要我們運乳酪的人的名字告訴你,你怎麼還要查我們的易份證呢?做買賣可要公平。」他停頓了一下,嘲諷道:「我們知道武裝警察一向是信守諾言的。」他恨恨地從嘴縫中蹦出「武裝警察」一詞。

  中士慢慢朝皮西奧塔走了幾步,停下來,微笑著用槍對著他,說:「還有你,我的小花花公子,出示一下你的證件。要麼和你們這頭驢一樣,根本就沒有證件,可驢的鬍鬚比你的漂亮多了。」

  兩名年輕警察樂得哈哈大笑。皮西奧塔雙眼發亮,他朝中士邁近一步,說:「我沒有證件,也沒什麼人要我們運。這些東西是我們在路上撿的。」

  這句蠻橫而帶挑釁意味的話並未達到預期目的。皮西奧塔本以為中士聽了這話之後會向他逼近,進人他的襲擊範圍,可現在中士卻倒退幾步,又笑了起來。他說:「bastinado會打掉一些你們西西里人的傲慢的。」他停了一會兒,然後說:「你們兩個,都給我躺在地上。」

  所謂bastinado,是泛指用鞭、棍抽打身體。吉裡亞諾知道一些蒙特萊普的老百姓曾在貝拉姆波兵營中挨過打。他們的膝蓋被打碎了,頭腫得像西瓜,回家後由於內傷嚴重再也不能幹活了。吉裡亞諾可不會允許武裝警察對他來這一套,他單膝著地,裝出要躺下去的樣子,一手撐地,另一手放在腰帶上以便隨時抽出藏在襯衣下的手槍。這時開闊地沐浴在薄暮的輕柔霧雹中,遠處,樹梢頂上的落日沒入最後一道山梁。吉裡亞諾看到皮西奧塔傲然站在那兒,拒不從命。毫無疑問,他們不可能因為他偷運了一塊乳酪就開槍打死他的。吉裡亞諾發現兩名年輕士兵手中端著的槍在抖動著。

  這時傳來騾叫聲和騾蹄聲,轉眼間,一輛騾拉大車駛進開闊地,正是吉裡亞諾下午在路上看到的他們身後的那輛。騎在馬背上走在頭裡的人肩上斜背一支短筒獵槍,身穿笨重的皮外衣,顯得身材高大。他翻身下馬,從口袋中掏出一大疊里拉遞給中士:「唷,這次你們逮了兩條小沙丁魚。」顯然他們很熟。中士第一次放鬆了警惕,伸手接過遞給他的錢。兩位年輕警察正相互咧嘴而笑。他們似乎都忘記了身旁還有兩個囚犯。

  圖裡·吉裡亞諾緩緩朝離他最近的警察靠近。皮西奧塔慢慢向不遠處的矮竹叢移動。警察絲毫沒有覺察。吉裡亞諾猛揮前臂,將離他最近的警察打倒在地,他朝皮西奧塔大喊一聲:「快跑!」皮西奧塔一頭鑽進矮竹叢中,吉裡亞諾迅速向樹林裡跑去,另一個警察要麼是驚呆了,要麼是個大笨蛋,竟然沒有舉槍射擊。即將通身林野的吉裡亞諾禁不住心頭一陣狂喜,他縱身一躍,躥到兩棵能擋住身子的粗大的樹木中間,與此同時,他抽出了襯衫裡面的槍。

  吉裡亞諾的判斷果然不錯,那位中士確是最危險的人物。他將那疊鈔票往地上一扔,迅速端起槍,沉著地開槍射擊。果然彈不虛發;吉裡亞諾的身子像只死鳥一樣從半空中掉了下來。

  幾乎在聽到槍響的同時,吉裡亞諾感到身體撕裂般巨痛,就像挨了重重的一棍似的,倒在兩顆大樹之間的地面上。他試著想爬起來,可雙腿麻木,根本動彈不得。他手裡握著槍,擰轉上身,看到中士正得意忘形地在空中揮舞著步槍。接著,他感覺到褲子上滿是熱烘烘、粘乎乎的鮮血。

  在他扣動扳機之前的瞬間,吉裡亞諾只是感到難以理解:這些警察竟為了一塊乳酪朝他開了槍;就因為他稍稍違背了那無人遵守的法規,他們就如此粗魯地使得他家破人亡,母親會痛哭流涕,抱憾終身的。而他,一個從未傷害過任何人的人。現在卻倒在血泊之中。

  他扣動扳機,中士頭部中了致命的一槍,步槍脫手掉落,身體迅速癱軟下來,那滾白邊的黑軍帽似乎在空中飛舞,慢慢飄落在滿是石塊的地上。這麼遠的距離,手槍能打中,實屬罕見,然而對吉裡亞諾來說,就如同他的手和子彈一起飛到中士眼前,讓子彈像尖刀一樣準確地射進了中士的眼睛。

  微型衝鋒槍開始響了起來,槍聲如小鳥爭鳴般嘈雜無章,可是子彈向上成弧形飛行,毫無威脅。片刻之後,又是死一般的寧靜,甚至連昆蟲也中止了那永不停息的振翅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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