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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第四章

  1943年9月的西西里,老百姓要想生存下去,只有做點黑市生意,當時仍然採用戰時的做法,老百姓的口糧嚴格按計劃供應,農民必須按規定價格將糧食賣給中央糧倉,換取那幾乎一文不值的紙幣,然後政府再低價把這些糧食配售給老百姓。據說這樣一來,就會人人都能得到足以生存的糧食。實際上,農民們想方設法不把糧食賣給政府,因為他們賣給中央糧倉的糧食全都被唐·克羅斯·馬洛及與他勾結的貪官們盜賣到黑市去了。老百姓自己反而要去黑市高價購買糧食,為了謀生,他們常常違背禁令,偷偷從事地下販運。一旦被抓獲,他們就要被判刑入獄。新組建的羅馬民主政府又有什麼用?老百姓是獲得了選舉權,可是他們還得忍饑挨餓。

  圖裡·吉裡亞諾和阿斯帕紐·皮西奧塔現在正幹著這違法的行當,可他們根本沒把它當回事兒。皮西奧塔與黑市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這事全由他來安排。他已和一農民談妥,他們幫他把一大馱乳酪從鄉下運到蒙特萊普一個黑市商人那兒,他們可以得到四隻熏火腿和一籃子香腸作為報酬。有了這些東西,圖裡姐姐的訂婚宴席一定會辦得相當體面。他們違犯了兩條法律:一、禁止進行黑市交易;二、禁止私下從甲地販運物品到乙地。當局根本無法強制實施黑市管理法規,除非把西西里的每個人都送進監獄。然而,打擊私下販運的情景卻截然不同。武裝警察在鄉下到處巡邏,在交通要道設置路障,給提供消息者兌現賞金。他們當然不會去找唐·克羅斯·馬洛的車隊的麻煩,他的車隊用的全是美國軍用卡車,並且還待有特別的軍事通行證。可他們卻可以捕獲不少在死亡線上掙扎的貧民百姓。

  他們花了四個小時才趕到那農民家中。吉裡亞諾和皮西奧塔將一大塊表面成粒狀的白色乳酪以及其他貨物馱上驢背,然後這上竹竿夾波爾麻編的簾子,偽裝成送飼料的樣子,因為當地養牲口很普遍。他們有著年輕人的自信和粗心,應該說還非常幼稚,就像小孩子把什麼寶物藏起來讓父母找,覺得他們肯定找不到一樣。加之他們熟悉幾條隱蔽的山間小路,便覺得不會有什麼問題。

  他們踏上了漫長的返鄉小路。吉裡亞諾讓皮西奧塔在前面開路,探清有無武裝警察。他們預先編好一套口哨報警信號。驢子在出發之前已吃飽睡足,現在行動起來顯得輕鬆而乖巧。他們緩緩地爬著坡,走了兩個多小時,一點危險的跡象也沒有。這時,吉裡亞諾突然看到他們身後大約三英里開外的地方,有一男了騎在馬上,趕著六頭騾子組成的騾隊,正沿著他們走過的路線走來。既然黑市中還有人知道這條路線,那麼警察很可能要在這條線路上設置路卡。謹慎起見,他叫走在前面的皮西奧塔再與他拉開一點距離。

  一個小時之後,吉裡亞諾趕上了阿斯帕紐,他正坐在一塊大石頭上,一面咳著,一面還在不停地抽著煙。阿斯帕紐臉色蒼白,他不該抽煙。圖裡·吉裡亞諾在他身旁坐下來歇腳。他們自孩提時代起便達成默契:誰也不要企圖向對方發號施令,所以吉裡亞諾什麼也沒說。最後,阿斯帕紐在石頭上將煙按滅,把剩下的一截熏得漆黑的煙頭放進口袋裡。他們又上路了,吉裡亞諾牽著韁繩走在前面,阿斯帕織在後面跟著。

  避開大道,繞過村莊,他們沿著一條山間小道行進著。偶爾,還會看到一座古希臘的噴水池遺址,水從殘破的雕像口中噴湧而出;或是看到一座幾個世紀前諾曼底人為抗擊入侵者而建的古城堡。圖裡·吉裡亞諾又一次沉浸在對西西里的過去和未來的遐想之中。他想起了教父赫克托·阿道尼斯。教父曾答應過吉裡亞諾,過了節日,他就來幫助吉裡亞諾申請進巴勒莫大學學習。想起他的教父,吉裡亞諾一時有點傷感。赫克托·阿道尼斯從不參加節日活動,醉鬼們常常拿他的個子矮小尋開心,甚至孩子們,有些比他還要高,也會羞辱他幾句。圖里弄不明白,為什麼上帝不讓他擁有常人的身高,卻讓他擁有滿腹經綸?在吉裡亞諾看來,赫克托·阿道尼斯可是個聰明絕頂的人,而且對吉裡亞諾及其父母十分友善,因而深得吉裡亞諾的愛戴。

  他又想到了在自家小塊田地裡辛勤勞作的父親,想到了衣著破舊的姐姐。所幸的是,瑪麗安尼娜長得楚楚動人,雖然生於貧寒之家,又逢兵荒馬亂的時代,還是找到了對象。然而,最令他擔憂的是母親瑪麗亞·隆巴多。早在孩提時代,吉裡亞諾就察覺母親心中的痛苦和憂鬱。嘗過美國富裕生活的甘甜之後,生活在西西里貧困交加的小鎮裡,她是絕不會感到幸福的。每逢父親談起在美國度過的那段美好時光,母親總是淚流滿面。

  圖裡·吉裡亞諾想,他要改變家庭的命運,他要好好學習,努力工作,將來做個像他教父那樣有用的人。

  突然間,他們進入一片小樹林。這是附近僅剩的為數不多的幾片樹林之一。整個西西里現在似乎到處只有白花花的大石頭,還有大理石採石場。等到翻過山頭之後,下去就是蒙特萊普,他們要注意提防穿梭往來的武裝警察巡邏隊。現在他們接近了奎特羅·莫蘭這塊四岔路口的空地,這兒也得留點神。吉裡亞諾拉了拉驢子的韁繩,示意阿斯帕組停下來。他們靜靜地站在那兒仔細聆聽,周圍聽不到什麼奇怪的聲音,只有無數的小蟲成群結隊地貼近地面飛著,小蟲飛速振動著翅膀和腿,不停地發出低沉的嗡嗡聲,猶如遠方傳來的拉鋸聲一般。他們向前走,穿過空地,安全地消失在另一片樹林中。吉裡亞諾又沉浸在遐想之中。

  樹木突然變得稀疏起來,像是被人向後推過。他們正路過林中一小塊開闊地,地上佈滿了碎石,崎嶇不平,間或冒出一些竹筍,或者立著細長的葉子快落光的小草。夕陽在遠處一座滿是花崗岩的山頭上下落,顯得蒼白而帶寒意。過了這塊開闊地,小路開始大幅度盤旋著通往蒙特萊普。猛然間,吉裡亞諾的思緒被打斷了。一道亮光,如擦著的火柴,突然一閃,射向他的左眼。他拉了下驢子,讓它停下來並伸手向阿斯帕紐打了個手勢。

  離他們30碼遠的地方,三個陌生人從灌木叢後鑽了出來。吉裡亞諾看到他們頭戴黑色硬軍帽,身穿滾白邊的黑軍服。他又惱又羞,絕望地意識到:他被逮住了。那三人端著槍,成扇形向他們逼近。其中有兩人很年輕,臉上紅光發亮,髒兮兮的軍帽滑稽地歪扣在後腦勺上。他們用微型衝鋒槍對著他和皮西奧塔時似乎既一本正經,又掩飾不住洋洋得意之情。

  走在中間的警察年紀較大,手中端著一支步槍。他臉上滿是麻點和疤痕,軍帽壓得很低,蓋住了眉毛。從袖子上的杠杠可以看出他是個中士。剛才吉裡亞諾看到的那道亮光正是陽光從他手中的步槍槍管上反射出來的。他獰笑著,將槍一動不動地對準吉裡亞諾的胸膛,看著他那猙獰的笑臉,吉裡亞諾內心的絕望頓時化作一腔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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