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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圖裡一直是瑪麗亞·隆巴多·吉裡亞諾最疼愛的孩子。姐妹倆還記得他很小很小的時候母親每天給他洗澡,把錫盆細心地放在爐子上燒熱,母親用胳膊肘試水溫,還從巴勒莫買來專用香皂。姐妹們開始時很忌妒,繼而被母親給那光屁股男嬰的輕柔的洗滌迷住了。他小時候從來不哭,每當母親低頭對他輕聲吟唱,說他身體完美無瑕時,他總是咯咯作笑。他是家裡年齡最小的,可長大了卻力氣最大。而且,對大家來說,他確實有點與眾不同。他讀書學習,談論政治,還有,大家都說他長得高大強壯,是由於他母親在美國懷上他的。但是,由於他溫和、無私,大家也都很喜歡他。

  這天早上,幾個女人一直在為圖裡擔心。圖裡吃麵包羊奶酪,吃盤子裡的橄欖,喝菊苣咖啡的時候,幾個人帶著憐愛,心神不寧地在一旁看著他。午飯之後,他和阿斯帕組要立刻帶上毛驢,一路趕到科萊昂去,偷運一大塊奶酪和一些火腿、香腸回來。這樣可以討母親歡心,也能讓姐姐的訂婚宴席辦得豐盛體面,為此,過節他要耽誤一天時問。他們還打算拿出其中一部分東西去黑市上賣些現錢,放在家裡備用。

  這三個女人愛看到他們兩個小夥子在一起,小時候起他們就是好朋友,儘管兩人性格迥異,可他們比親兄弟還親。阿斯帕紐·皮西奧塔皮膚黝黑,留著稀疏的影星式的小鬍子,面部表情特別豐富,長著一雙明亮的黑眼睛,小腦殼上是一頭烏黑發亮的頭髮,加上他的機靈勁兒,總是讓女人著迷。可奇怪的是,他的風流倜儻與圖裡·吉裡亞諾那希臘式的沉靜之美一比,則頓時黯然失色。圖裡身材魁梧,活像一尊西西里隨處可見的古希臘雕像。他有著一頭淺褐色的發亮的頭髮,皮膚也呈黃褐色。他平時總是很沉靜,可一旦動起來卻是疾如閃電,最顯著的特徵是他的那雙眼睛。它們成一種夢幻般的黃褐色,不看人的時候,它們顯得很平常,可是當他雙眼看著你的時候,眼球像雕像中雕刻的那樣,有一半掩在下眼皮裡,整個臉上掛著一種如雕似刻般的安詳寧靜。

  皮西奧塔陪瑪麗亞·隆巴多說話的當兒,圖裡·吉裡亞諾上樓到自己的臥室做些出門的準備,尤其是要帶上他藏著的那支手槍。昨晚受辱的情形還歷歷在目,他決定今後出門辦事要帶槍。他父親經常帶他出去打獵,所以他知道如何使用槍。

  廚房裡,母親獨自等著和他告別。她擁抱他時發覺他腰帶上插著槍。

  「圖裡,小心點,」她警覺地說,「不要和警察爭吵。要是他們攔住你,把東西給他們。」

  吉裡亞諾讓她放心。「他們可以把東西拿走,」他說,「可是我不會讓他們打我,或者送我進監獄的。」

  這點她能理解。她自己也有著西西里人強烈的自尊心,她為他感到自豪。許多年前,正是由於這種自尊心,由於不甘受貧窮之苦,她說服丈夫去美國闖蕩新生活。她是位幻想家,她相信命運是公正的,相信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應有一席之地。她在美國攢了一筆錢,同樣是她那強烈的自尊心使她決定回西西里來過女皇般的生活。誰知一切都成了泡影,戰爭期間,意大利里拉變得一文不值,她再一次陷入了貧困之中,她認命了,可對孩子們卻寄予厚望。當她發現圖裡具有她自己身上的那種氣質時,她感到分外高興。然而,圖裡總有一天要與西西里嚴峻的現實生活發生衝突,她又害怕這一天的到來。

  她目送著他出了門,踏上鋪滿鵝卵石的貝拉街去趕阿斯帕紐·皮西奧塔。她兒子圖裡走起路來像只大貓,他那寬闊的胸部,他那有力的四肢,使得身旁的皮西奧塔看上去就像一杆西沙爾麻一樣。阿斯帕紐具有她兒子所沒有的冷峻狡詐,勇猛之中不乏殘忍。阿斯帕紐會在這個誰也無法逃避的險惡世界裡保護圖裡的。她相信她兒子更為漂亮一些,可她也很喜歡阿斯帕紐那橄欖皮似的俊美。

  她一直看著他們沿著貝拉街走到出城通往卡斯特拉邁爾平原的地方。她兒子圖裡·吉裡亞諾和她妹妹的兒子加斯帕爾·皮西奧塔,這兩個年輕人剛20歲,看上去還要年輕些,她既愛這兩個孩子,又為他們擔驚受怕。

  終於,兩人連同他們驢子一起消失在路上隆起的高坡後面,但她仍在看著,最後,他們又在高出蒙特萊普鎮、快要進入環鎮山脈的地方出現了。瑪麗亞·隆巴多·吉裡亞諾就這樣一直看著,好像以後再也看不到他們似的,直到他們在環繞山頭的晌午薄霧中消失。他們正化入到自己傳奇故事的序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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