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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和所有西西里人一樣,圖裡·吉裡亞諾很清楚黑手黨那傳奇般的威力。在獲得自由後的幾個月裡,似乎是從新建的民主政府那新鮮沃土中得到了養份,它又開始像蛇一樣在地上扭動了。鎮上已經在私下傳說,店主要向某些「受尊敬的人」交「保護費」。而且,圖裡對歷史也一清二楚,許多向有勢力的貴族、地主討要工錢的農民死於非命,黑手黨嚴格控制著西西裡島,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墨索里尼自己無視法律程序,大肆捕殺黑手黨。那人就如同致命毒蛇用毒牙咬中了稍弱的爬行動物一樣。因此,圖裡·吉裡亞諾感覺到今後潛伏著恐怖。

  昆德納以一種略帶輕蔑的眼神打量著吉裡亞諾及其同伴。或許是他們高漲的情緒觸怒了他。總的來講他是一個嚴肅的人,現在即將踏上一生中一個重要階段:他被墨索里尼政府放逐到一座孤島上,現在又返回到出生地來了。他在此後幾個月內的目標是要在全鎮人眼中樹立起自己的威望。

  也有可能是吉裡亞諾的堂堂儀錶激怒了他,因為吉多·昆德納長相奇醜。他的外貌很嚇人,這種效果並非來自某一部位,而是來自他那終生的習慣——在外界面前裝出一副可怕的外表。抑或是一個天生的惡棍與天生的英雄之間的天然的相克。

  不管出於何種原因,當吉裡亞諾從他身旁經過,要走到檯球桌的另一邊時,昆德納猛地站起來,正好撞了他一下。生性對長者很禮貌的圖裡見狀,真心實意地賠禮道歉。昆德納以鄙夷的目光上下打量著圖裡,說:「為什麼不回家休息休息,養好身體去掙明天的麵包呢?我的朋友們等著打檯球已一個小時了。」他伸手從吉裡亞諾手中奪過檯球杯,淺淺一笑,揮手讓他離開檯球桌。

  人人都在密切注視著這一切。這並不算多大的侮辱。如果昆德納再年輕一點,或是侮辱再尖銳激烈一些,吉裡亞諾將被迫應戰以維護自己的尊嚴。阿斯帕紐·皮西奧塔總是隨身帶著一把刀子。這時他占好位置,準備一旦昆德納的朋友們決定介入,他就上前阻擋他們。皮西奧塔可不講什麼尊敬長者,他只期望他的表哥,也是他的朋友,解決這一事端。

  可是就在這時,吉裡亞諾有一種奇怪的憂慮感。那傢伙顯得來勢洶洶,而且似乎不管爭端出現何種嚴重的後果,他都有恃無恐。他身旁那些年齡相仿的同黨個個也都喜形於色,好像即將出現什麼樣的結果他們都毫不懷疑,其中一個穿獵裝的還帶著一支步槍。吉裡亞諾卻是赤手空拳。此後,在那令人恥辱的一瞬間,吉裡亞諾感到一陣恐懼。他不是擔心自己挨打,被打傷,也不是因為發覺那傢伙比自己強壯而害怕。他擔心的是,這些人很清楚他們自己正在幹什麼,是他們而不是他在控制局勢。他們可以在他晚上回家的時候,躲在蒙特萊普某條大街的暗處朝他打冷槍,第二天早上人們便會發現他不明不白地死在街上。他是個天生的遊擊戰士,他那與生俱來的遊擊戰士的戰術感告訴他:必須撤退。

  於是,圖裡·吉裡亞諾拉著他朋友的手臂走出了咖啡廳。皮西奧塔順從地跟了出來,對他這麼輕易地退卻感到詫異,根本沒懷疑他會不會害怕。他知道圖裡心腸好,大概他不願為這點小事去與人爭吵,去傷害別人。他們踏上貝拉大街往家走的時候,聽到身後傳來清脆的桌球撞擊聲。

  圖裡·吉裡亞諾整夜都未能入睡。他真的懼怕那位身高體壯,面相兇惡的傢伙嗎?他像個女孩一樣嚇得發抖嗎?大家都看他的笑話了嗎?表弟阿斯帕紐現在怎麼看他?他,圖裡·吉裡亞諾,蒙特萊普青年的領袖人物,一位最受尊敬的人,一位公認的最強大、最無所畏懼的人,居然被人稍加威嚇就退縮了嗎?而另一方面,他又告誡自己,何必和一個性情暴躁、粗魯無禮的年長的人為了玩檯球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去冒險挑起拚死仇殺呢?這可不是和另一個年輕人爭吵,他深知這次爭端的嚴重性。他知道這些人與「聯友幫」有聯繫,這一點讓他很擔心。

  吉裡亞諾睡不好覺,不睡時又心情沉鬱,這對青春期的男青年很危險。他發覺自己很可笑。和大多數年輕人一樣,他一直想當英雄。要是他住在意大利別的地方的話,他早就當兵去了,可他是純粹的西西里人,他是不會自願報名的,而他的教父赫克托·阿道尼斯也已做過某些安排,這樣他就不會被征入伍。雖然意大利統轄著西西里,可沒有一個真正的西西里人認為自己是意大利人。而且說實話,意大利政府本身也不急於征西西里人入伍,尤其是在戰爭結束的那一年更是如此。西西里人的美國親戚太多,西西里人都是天生的罪犯、逃兵,西西里人過於愚笨,很難訓練成適應現代戰爭的士兵,而且他們所到之處,總要惹是生非。

  第二天一早,圖裡·吉裡亞諾來到大街上,只見陽光明媚,天氣晴朗,鬱悶的心情也逐漸開朗起來。燦爛的陽光普照大地,空氣中飄浮著檸檬和橄欖樹的香氣。他熱愛蒙特萊普鎮,愛它彎彎曲曲的街道,愛它帶陽臺的石頭房子,愛它陽臺上放滿的那些俗氣的鮮花,它們生長在西西里,根本不需要料理。他愛那一溜排到鎮尾、消失在深谷之中的紅瓦屋頂,它們在陽光照射下像鍍了一層金。

  節日的蒙特萊普進行了精心的裝扮——大街上空中迷宮般掛滿了色彩斑斕的紙型聖人像,房屋用竹竿架著鮮花大加裝飾——掩蓋了它一個典型的西西里小鎮那骨子裡的貧窮。房子雖說是建在高處,可仍舊羞澀地掩藏在周圍群山的懷抱之中。那花團錦簇般的房子裡面大多住有男人、女人、孩子和牲口,要占三四間屋。大多數人家沒有衛生設施,即使有數以千計的鮮花,有清涼的山風吹拂,仍然消除不了那太陽照射後垃圾發出的異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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