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裡奧·普佐 > 末代教父 | 上頁 下頁
一〇四


  肯尼思把X光片放起來,轉向了歐內斯特。他臉上的歡快神情消失了,這是他們相識以來為數不多的一次。

  「要是警察發現你,」肯尼思說,「死在我的椅子上,我可不想受到任何牽連。我不想讓我的職業地位受到損害,也不想讓我的顧客遺棄我。警察會發現複製的鑰匙,追查到五金店那裡。他們會認為你有詐。我想你要留個條子吧?」

  歐內斯特大為驚愕,隨即又滿面羞愧。他沒想到會坑害肯尼思。肯尼思望著他,臉上露出充滿責備而又略帶憂傷的微笑。歐內斯特從肯尼思手裡接過鑰匙,接著,他來了一次難得的感情流露,怯生生地抱了一下肯尼思。「這麼說你看出來了,」他說,「我完全是理智的。」

  「我當然看出來了,」肯尼思說,「我到了老年,或是情況糟糕的時候,也經常想過要走這一步。」他開心地笑了笑,又說:「死亡用不著競爭。」兩人都放聲大笑。

  「你真知道是怎麼回事嗎?」歐內斯特問。

  「好萊塢人人皆知,」肯尼思說,「斯基皮·迪爾參加一次聚會,有人問他是否真要拍那部片子。他說:『我要力爭,除非地獄裡結滿了冰,或者歐內斯特·韋爾自殺。』」

  「你不覺得我發瘋了吧?」歐內斯特說,「為了爭取我花不到的錢而死……」

  「為什麼不能?」肯尼思說,「比為了愛情而自殺來得更有價值。不過,那些機械裝置並非那樣簡單。你必須把牆上那根供氧的管子切斷,使調節器失去作用,你就能搞到70%以上的氧化亞氮。你在星期五晚上,等清潔人員走了以後再採取行動,要到星期一才會有人發現你。你總有被救活的可能。當然,你要是使用純氧化亞氮,半小時內就會致死。」他又略帶悽愴地笑了笑,「我在你牙齒上花的功夫全報廢了。真可惜。」

  兩天以後,一個星期六的早晨,歐內斯特在貝弗利希爾斯大酒店他的房間裡很快就醒了。太陽剛剛升起。他沖了個澡,刮了一下臉,穿上寬鬆短褲、T恤衫和舒適的牛仔褲,外面又穿了一件棕褐色的亞麻茄克。他屋裡一片狼藉,到處都是衣服和報紙,不過打掃已經沒有意義了。

  從酒店到肯尼思的辦公室要走半個小時,歐內斯特走出酒店,心裡有一種自由的感覺。洛杉磯街頭闃無人蹤。他肚子餓了,但又什麼也不敢吃,唯恐吸氧化亞氮時會吐出來。

  辦公室位於16層樓的第15層。門廳那裡只有一個便衣警衛,電梯裡則沒人警衛。歐內斯特用鑰匙打開牙科套房,走了進去。他順手鎖上門,把鑰匙放入茄克口袋。這套房間靜得讓人害怕,接待室的窗戶映著旭日閃閃發光,接待員的電腦又暗又靜,給人一種不祥的感覺。

  歐內斯特打開了通往工作區的門。他從走廊裡走過時,瞧見了大牌明星的一張張照片。共有6間治療室,走廊的兩邊各有3問。走廊的盡頭是肯尼思的辦公室和會議室,他們曾在這裡交談過多次。肯尼思自己的治療室是另外附加的,裡面擺著一張特製的液壓牙科椅,供他護理高級顧客。

  座椅極其舒適,墊料比較厚,皮帶比較軟。座椅旁邊的活動桌上放著香氣面具。控制台的皮管連著隱藏的氧化亞氮和氧氣箱,兩個控制鈕都轉在零上。

  歐內斯特調了調控制器,以便能得到50%的氧化亞氮、50%的氧氣。然後他坐到椅子上,戴上了面具。他覺得很放鬆。不管怎麼說,肯尼思不會往他牙齦上紮刀子了。一切疼痛都消失了,他的頭腦在全世界四處逆遊。他覺得美妙極了,真令人不可思議,居然想要去死。

  他腦海裡掠過了未來小說的構想,洞察了他所認識的許多人,沒有一個是用心惡毒的,他正是因此而喜歡氧化亞氮。該死,他忘了修改絕命書,他現在意識到,儘管他出於一片好心,言辭又很講究,這些信實質上很是無禮。

  歐內斯特現在坐在一隻巨大的彩色氣球裡,在空中飄遊。他在他熟悉的天地上空四處遊蕩。他想起了伊萊·馬裡昂,他為自己的命運而奮鬥,贏得了巨大的權勢,在運用這一權勢中展示了冷酷無情的聰明才智,因而被人們所敬畏。然而,歐內斯特最好的作品問世後,製片廠買去了製片權,就是為他贏得普利策獎的那部作品,出版人為他舉行了一個雞尾酒會,伊萊也光臨了。

  伊萊伸出手來,說道:「你是個優秀的作家。」他來出席酒會這件事,在好萊塢引起了轟動,人們都議論紛紛。了不起的伊萊·馬裡昂對他表示了最大限度的尊敬:給他從總收入中提成。儘管馬裡昂死後,班茨取消了這一許諾。

  班茨並不是個惡徒。他冷酷無情地追求利潤,這是他在一個特殊的世界闖蕩的結果。說句實活,斯基皮·迪爾比他更壞,因為迪爾憑藉他的聰明、魅力、內在的力量和背信棄義的本能,倒是具有更大的危險性。

  歐內斯特還對另外一個問題有所領悟。他為什麼總要跟好萊塢和電影過不去,一個勁地譏笑他們?這是嫉妒心在作怪。電影現在是最受尊崇的藝術形式,他自己也很喜歡電影,至少是好電影。不過,他更羡慕製作電影中的人際關係。演員班子、攝製組、導演、大牌影星,就連那些「扈從」,也就是那些粗俗的主管,全都聚集在一起,仿佛結成了一個親密的家庭,即便不能天長地久,至少要持續到拍完電影。這時,他們又互贈禮品,又是擁抱又是親吻,信誓旦旦地表示忠貞不渝。這該是多麼美好的情感啊!他還記得,他與克勞迪婭合寫頭一個劇本時,就覺得他或許會被納入這個家庭。

  可是,他憑著自己的德行,滿肚子的壞水,以及不停的冷嘲熱諷,人家怎麼會接納他呢?不過,他吸著醇香的氧化亞氮,甚至都不能對自己做出苛刻的評判。他有權利,他寫出了偉大的作品(歐內斯特是個怪誕的小說家,因為他還真喜愛自己的作品),他理應受到更多的尊重。

  歐內斯特吸足了宜人的氧化亞氮,心腸也軟了下來,認定自己真不願意死去。金錢並不那麼重要,班茨會發慈悲的,不然,克勞迪婭和莫莉也會找到出路。

  接著,他想起了他的滿腹委屈。他的妻子沒有一個真心愛他。他總是像個乞丐,從沒嘗到她們以愛還愛的滋味。他的作品受到尊重,但卻從未激起那種足以使作家大發其財的頂禮膜拜。有些批評家辱駡他,他假裝一點不生氣,不管怎麼說,跟批評家慪氣是要不得的,他們只是在行使自己的職責。不過,他們的言論就是傷人。他的那些男性朋友雖然有時也喜歡和他在一起,喜歡他說話風趣,為人真誠,但是關係從未密切過,就連肯尼思也是如此。克勞迪婭倒是確實喜歡他,他知道莫莉·弗蘭德斯和肯尼思可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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