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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那你為什麼還要無病呻吟?」莫莉問,「你為什麼那麼掃興?」

  「因為我寫不了了,」韋爾說,「這不是什麼大悲劇。確實也沒有什麼重要的,但是,它是我唯一會做的事情。」他一邊說,一邊樂滋滋地吃完3份甜點,惹得兩位女士好一陣哈哈大笑。韋爾亦回報以微笑,說:「我們確實把伊萊老頭嚇住了。」

  「你把作家的心理阻滯看得太嚴重了,」克勞迪婭說,「創作速度加快一些就行了。」

  「編劇用不著創作,所以沒有作家的阻滯心理,」韋爾說,「我寫不下去了,是因為我無話可寫了。我們來聊點更有意思的事吧。莫莉,我實在不明白,我本可以從毛利1億美元,但成本費只有1,500萬的影片中,分得10%的紅利,但實際上卻一個子兒也沒見著。我希望在臨死前解開這個謎團。」

  莫莉聞言,興致大增,她喜歡傳授法律知識。她從手袋裡取出一個筆記本,寫下幾個數字。

  「那是絕對合法的事,」莫莉說,「他們是按照合同辦事,起初你本不該簽那個合同的。聽著,假設毛利為1億美元。電影院、電影院老闆賺了其中的一半,製片廠只得到另一半,就是所謂的拷貝租金收入。」

  「好了,製片廠扣除1,500萬美元的影片拍攝成本費,還剩下3,500萬。但是,按照你所簽定的合同和大多數製片廠的合同規定,製片廠得從拷貝租金收入中拿出30%,彌補發行拷貝時耗費的資金。這樣,他們又往自己的腰包裡塞了1,500萬。你可以參與分紅的只剩下2,000萬。接下來,他們再扣除洗印費,廣告宣傳費等,輕而易舉就達到500萬。只剩下1,500萬了。妙就妙在這兒了。根據合同,電影公司又從中扣除25%,用作一般管理費、電話費、電費、攝影棚使用費,等等。現在只剩下1,100萬了。也不錯,你說,我就從1,100萬中分一份就行了。但大牌明星們最少得從拷貝租金收入中分得5%,導演和製片人再分去5%,加起來有500萬。輪到你,只有600萬了。終於,你可以分得一份了。但是別著急。他們接下來向你索取拷貝發行費用,在英國的發行費扣去5萬美元,在法國或德國的發行費也扣去5萬美元。最後他們還要扣除拍攝影片貸款1,500萬的利息。然後的事我就搞不懂了。但是最後剩下的600萬銷聲匿跡了。事情通常是這樣,除非你請我做你的律師。我擬定的合同書實實在在地會為你賺來一座金礦。不是毛利分紅,而是規定好的純利分紅。你現在開竅了吧?」

  韋爾大笑不止。「不是很懂,出售電視播出權和錄像帶賺的錢呢?」

  「出售電視播出權的收入你能見到一點,」莫莉說,「但是沒人知道他們發行錄像帶的收入到底有多少。」

  「我和馬裡昂之間達成的交易是不是不摻水分的毛利分紅?」韋爾問,「他們不會再對我進行欺詐勒索吧?」

  「如果合同書是我擬定的,他們絕對不會,」莫莉說,「統統都是不摻水分的毛利分紅。」

  韋爾悲哀地說:「真是那樣的話,我就沒有理由抱怨了,也找不出藉口停止寫作了。」

  「你真是個古怪的人。」克勞迪婭說。

  「不,不,」韋爾說,「我只是個愛做錯事的人。行為古怪的人做出一些怪事,分散人們的注意力,使他們不至於瞭解他真正想做的事,或者他的真實個性。他們感到自慚形穢。所以電影圈子裡的人行為都那麼乖戾。」

  誰曾想到死亡竟是一個如此美妙的過程,等候死神的人竟可以那麼從容安詳,那麼無所畏懼。最妙的是,你已經解讀了一個大神話。

  伊萊·馬裡昂在病痛難眠的漫漫長夜裡,一邊從插進牆裡的管子裡吸著氧氣,一邊回想著一輩子的生活。他的私人護士,普裡西拉,每天輪班兩次,此刻正坐在病房的另一頭,借著微弱的燈火讀書。馬裡昂看見普裡西拉的雙眼飛快地上下移動,仿佛每讀完一行,一定要抬頭看看他。

  馬裡昂思忖著,眼前這一場面若是拍成電影,肯定會有顯著的區別。電影中,空氣裡會彌漫著緊張的氣氛,因為他正在生死之間徘徊。護士會蹲伏在他的床邊,醫生們會進來出去,穿梭不止。病房裡肯定會吵吵嚷嚷,劍拔弩張,然而此刻,他躺在病房裡,周圍萬籟俱寂,只有護士在讀書,馬裡昂通過塑料導管,呼吸通暢。

  他知道這種寬綽的頂層套房只供顯要人物使用,比如權傾四野的政治家,房地產億萬富翁,以及娛樂圈的電影明星,他們的神話日漸被人淡忘。他們各自都是曾經執掌一方的風雲人物,在這裡,在醫院的沉沉黑夜裡,卻成了死神的奴隸。他們孤苦無助地躺著,只有唯利是圖的人來安慰他們。體內插著管子,鼻孔裡通著插頭,靜候著醫生前來,拿著手術刀為他們衰竭的心臟清除廢物,或者,像馬裡昂一樣,等候著換上一個進行全面校正過的新心臟。馬裡昂想知道,他們是否同他一樣心平氣和,俯首認命。

  為什麼要俯首認命?為什麼他會告訴醫生,他不願做心臟移植手術,寧肯守著衰竭的心臟再活一段短暫的時間?他心想,感謝上帝,我依舊能夠避免感情用事,做出明智的決定。

  一切都是那麼清楚明瞭,如同簽定一份電影合同:成本估算,贏利的百分比,輔助權利的價值,對演員和導演可能設置的圈套,以及成本超額等。

  其一:他已年屆80,身體並不健壯。做了心臟移植手術之後,至少有一年的時間他不能工作。顯然,康復之後,他將不能重新執掌洛德斯通製片廠,他手中握有的絕大部分權力將旁落他人。

  其二:大權旁落的生活是難以忍受的。像他這樣的老人,即便換上一個新的心臟,究竟又能做些什麼呢?他無法進行體育鍛煉,無法追逐女人,無法享受吃喝的樂趣。不,權力是老人唯一的快樂之源,這有什麼不好嗎?權力可以用來行善。他不是已經一反謹小慎微的原則,一反一輩子所持的偏見,對歐內斯特·韋爾顯露了仁慈的一面了嗎?他不是已經告訴醫生,他不願剝奪一個孩子或一個年輕人移植心臟,重獲新生的機會了嗎?難道那不是運用手中的權力在積德行善嗎?

  然而,他同虛偽的嘴臉打了一輩子交道,當然能意識到此刻自己有多虛偽。他拒絕心臟移植手術,只因為那不是一筆划算的買賣;這是比較現實的決定。他允許歐內斯特·韋爾得到毛利百分點,只因為他渴望得到克勞迪婭的愛戴和莫莉·弗蘭德斯的尊敬,純粹是感情脆弱所致。他想留下一個仁慈善良的印象,難道有什麼不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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