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裡奧·普佐 > 末代教父 | 上頁 下頁
三〇


  克勞迪婭與歐內斯特·韋爾的交往不同於以往的任何一次風流韻事,韋爾是個享譽世界的小說家,但在好萊塢卻是無名小輩。而且韋爾沒有任何交際才能,他招致的往往是別人的敵意。韋爾在雜誌上發表的文章都與敏感的國內問題有關,政治立場往往不正確,而且頗具諷刺意味的是,他的文章常常同時激怒兩邊的人。他嘲弄美國的民主選舉;至於女權主義,他認為除非女人和男人在體質上一樣強壯,否則女人就難以改變從屬￿男人的地位,他甚至提倡女權主義者建立起准軍事訓練小組;在種族問題上,他寫了一篇有關語言的文章,建議黑人改稱自己的種族為「有色人」,因為帶「黑」字的詞語許多都是貶義,比如說,「黑暗陰險的用心」,「漆黑如地獄」,「烏黑的臉色」,而且「黑」這個字總帶有不好的涵義,唯一例外的只有「式樣簡單的黑色上衣」。

  接下來他又堅持說所有地中海一帶的種族都稱為「有色人種」,包括意大利人,西班牙人,希臘人等等,這下就把黑人和白人都得罪了。

  寫到階級問題時,他認為佔有大量財富的人不得不採取殘酷的防守策略,而窮人犯罪也無可厚非,因為他們被迫反抗富人為保護自己財富而制定的法律。他還認為一切社會福利不過是對窮人的必要的賄賂,以防止他們起來造反。至於宗教,他認為可以當作治病救人的良方。

  不幸的是,沒有人能猜得出,所有這些言論是他的真實想法,還是僅僅開開玩笑。這些怪癖的言論從不曾出現在他的小說裡,所以讀他的書也無助於瞭解他的思想。

  但是通過合作改編韋爾的暢銷小說,克勞迪婭與韋爾建立了很親密的關係。韋爾是個很好學的學生,對克勞迪婭推崇備至;而克勞迪婭也很欣賞韋爾略帶尖刻的玩笑以及他那「憂國憂民」的嚴肅勁兒。韋爾在實際生活中對錢財滿不在乎,但在理論上卻把錢財看得很重,這種雙重態度給克勞迪婭留下的印象尤其深刻。他太天真無知,竟然不曉得權勢在這個世界,尤其在好萊塢起到什麼作用。克勞迪婭和韋爾相處極為融洽,她拿來自己的小說請韋爾讀。第二天,韋爾帶著寫上了閱讀心得的小說來到電影製片廠時,克勞迪婭真是受寵若驚。

  克勞迪婭的這部小說之所以能發表,完全是由於她本人是個成功的電影編劇,而且她的經紀人梅洛·斯圖爾特也從中使了不少勁。小說得到了幾篇略有好評的文章,但由於克勞迪婭的身份是電影編劇,諷刺挖苦的評論也有一些。不過這並不影響克勞迪婭對自己作品的喜愛。這本小說既不暢銷,也沒有人提出買下它的電影改編權。但它畢竟印成了鉛字。克勞迪婭在給韋爾的這本書上題著:「獻給當今美國最偉大的小說家。」不過克勞迪婭這樣做無濟於事。

  「你是個幸運的姑娘,」韋爾說,「但你不是個小說家,你只是個電影編劇。你永遠也成不了小說家。」接著,韋爾花了半個小時,不帶任何惡意或嘲弄地把克勞迪婭的小說作了徹底的解剖,告訴她這部小說簡直是一派胡言亂語,沒有任何結構,沒有任何深度,人物刻畫沒有力度,就連克勞迪婭最擅長的對話描寫,也是糟糕透頂,風趣幽默但不著邊際。韋爾的這番評論簡直無異於殘忍的謀殺,但他講得有理有據,克勞迪婭只得承認這確是事實。

  最後,韋爾又說了一通他自認為是一番好意的話:「如果作者是個18歲的姑娘,這倒是一部蠻好的小說。」韋爾說,「我所提到的那些缺點,你會隨著年齡的增長和閱歷的豐富而得到彌補的。不過有一點你永遠也補救不了,你的語言簡直一塌糊塗。」

  一聽到這話,克勞迪婭儘管早被批得沒有了銳氣,還是動了火氣。一些評論家曾稱讚過,克勞迪婭的小說語言節奏優美,富於詩意。「這你就說錯了,」克勞迪婭反駁道,「我挖空心思,就為了寫出完美的句子。而且,我對你的作品最欣賞的一點就是那詩一般的語言。」

  韋爾頭一次笑了。「多謝誇獎,」他答道,「我並不刻意追求詩一般的語言。我的語言發自小說中人物的內心世界,這本小說中詩一般的語言都是強加上去的,一點都不真實。」

  克勞迪婭眼淚奪眶而出。「你是什麼東西?」她怒喝道,「你竟能說出這樣毫不留情的話來。你她媽的怎麼能這麼肯定?」

  韋爾似乎有些忍俊不禁。「嘿,你可以寫小說出版發行,卻得窮得餓死。不過,你已經是個天才的電影編劇了,為什麼要這樣做?至於我這麼肯定,那是因為這是我掌握的唯一的東西,不過我有絕對的把握。也許我說錯了。」

  克勞迪婭說:「你沒說錯,不過,你是個小人,虐待狂!」

  韋爾留心地看了看她。「你有很高的天分,」他說,「你的耳朵非常善於捕捉電影對話,在情節安排上你也是行家裡手。你的確很瞭解電影。為什麼你放著汽車機械師不做,偏偏要當打鐵匠呢?你適合搞電影編劇這一行,不適合做一名小說家。」

  克勞迪婭瞪大了雙眼,不無驚奇地盯著韋爾。「你簡直想像不出你的話多傷人家的自尊心。」

  「我當然知道,」韋爾說,「不過這是為你好。」

  「我簡直不能相信你這種人竟能寫出那樣的作品來,」克勞迪婭惡狠狠地說,「沒有人會相信那些作品的作者會是你。」

  聽了這番指責,韋爾竟然樂得哈哈大笑。「你說得真不錯,」韋爾說,「這難道不是個奇跡嗎?」

  隨後一個星期,他們在一起工作時,韋爾對克勞迪婭非常客氣。韋爾覺得他們之間的友誼就此結束了。後來克勞迪婭對他說:「歐內斯特,不要這麼一本正經。我原諒你。我甚至覺得你的看法是對的。不過,你說起話來為什麼非要那麼不留情面呢?我甚至以為那是你的大男子主義的體現。也就是說,先羞辱我,再拉我上床。不過我知道,你那不開竅的腦瓜想不到這麼做。看在上帝的分上,在你開的藥裡加點糖吧。」

  韋爾聳聳肩。「我做人的原則就這麼一條,」韋爾說,「如果我不能直言不諱,說出我的真實想法,那我本人就一錢不值了。而且,我是因為喜歡你,才對你直言不諱。你不知道你是個多麼少見的女孩子。」

  克勞迪婭微笑著說:「是因為我的天分,我的風趣,還是我的漂亮?」

  韋爾不屑地揮揮手。「不是,都不是,」他說,「而是因為你是個有福之人,一個非常幸福的人。沒有悲慘的事件能把你擊垮。這太不尋常了。」

  克勞迪婭沉思了一會。「不過,」她說,「你對我的這個看法讓我隱隱約約感到不舒服。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我本性很愚鈍?」克勞迪婭頓了一會,「多愁善感一向被認為是敏感的表現。」

  「不錯,」韋爾說,「我很多愁善感,是不是我比你更敏感呢?」克勞迪婭和韋爾都哈哈大笑起來。接著,克勞迪婭擁抱了韋爾。

  「謝謝你這麼坦誠。」克勞迪婭說。

  「不要變得那麼自負,」韋爾說,「我母親經常說,人生宛如一箱手榴彈,你永遠猜不出哪一顆會把你送上天堂。」

  克勞迪婭大笑著說:「天哪,你怎麼動不動就說起死?你永遠也成不了一名電影編劇,你剛才的話證實了這一點。」

  「但我說的更接近生活的現實。」韋爾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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