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裡奧·普佐 > 末代教父 | 上頁 下頁
二二


  這種不測事先一般都有預見,而且是做了防範的。但是,不管你如何小心翼翼,總有個命運作祟的問題。皮皮這次似乎倒黴透了,不過他知道,他只能權當沒事,指望克萊裡庫齊奧家的人來搭救他。

  首先,要出高價雇用辯護律師,好把他保釋出來。接下來還有法官和檢察官,要勸說他們不要一味地主持公道,證人通過做工作,也可能失去記憶,而獨立自主的美國陪審員雖然十分堅定,但是只要稍加鼓動,也會拒絕判罪,藉以抗擊當權者。克萊裡庫齊奧家族的戰士不必像條瘋狗似的,非要拿槍打開一條出路。

  但是,皮皮·德利納為克萊裡庫齊奧家族效勞了這麼多年,這還是頭一次要上法庭受審判。按照法律慣例,他的妻子和子女將出席審判。陪審員必須明白,被告家人的幸福寄託在他們的判決上。12名忠實可靠的男女陪審員必須硬起心腸。對於心懷憐憫的陪審員來說,「證據不確鑿」可謂是天賜之物。

  審判期間,警官表示他們沒看見皮皮手裡拿著槍,也沒看見他用腳踢槍。有三個人認不出被告,另外兩個證人一口咬定他們認得皮皮,結果引起了陪審員和法官的不快。身為餐館業主的克萊裡庫齊奧家族的戰士作證說,他跟著丹尼·富伯塔走出了餐館,因為此人沒有付帳,還說他目睹了打槍的情景,開槍者肯定不是被告皮皮·德利納。

  皮皮開槍時戴著手套,因此槍上沒有留下指紋。皮皮·德利納辯護說,他患有週期性皮疹,也不知是怎麼回事,總也治不好,醫生便建議他戴上手套,為此醫生還提供了證據。

  為了確保萬無一失,被告一方賄賂了一位陪審員。不管怎麼說,皮皮畢竟是克萊裡庫齊奧家族的高級管理人員。不過,這最後一項防範措施本是大可不必的。皮皮被宣告無罪,而且在司法界看來,永遠是無辜的。

  然而,他妻子娜琳·德利納卻不以為然。這場審判過了六個月,娜琳對皮皮說,他們應該離婚。

  生活高度緊張的人們,總要付出一定的代價。身體機能衰竭。暴食暴飲增加了心肺的負擔。因為心裡有鬼而睡不好覺,整個心思對於美沒有反響,也不肯搞信任投資。皮皮和娜琳都深受其害。娜琳無法容忍皮皮跟他同床,皮皮也無法喜歡一個不能與他共歡樂的人。娜琳知道他是殺人兇手,無法掩飾內心的恐懼。皮皮卻如釋重負,因為他不必再向她遮掩自己的真面目。

  「好吧,我們離婚,」皮皮對娜琳說,「可我不能失去孩子。」

  「我知道你現在是什麼人,」娜琳說,「我再也不要見到你,也不讓我的孩子跟你住在一起。」

  皮皮吃了一驚。娜琳從未強硬過,也從未坦言過。皮皮還感到驚訝,娜琳竟然敢以這種方式,對他皮皮·德利納說話。不過,女人總是肆無忌憚。皮皮隨即考慮了一下自己的情況。他不具備條件撫養孩子。克羅斯11歲,克勞迪婭10歲,儘管他與克羅斯挺親近,但兩個孩子都是更愛母親,他承認這個事實。

  皮皮想對妻子公正些。不管怎麼說,他從她那裡獲得了他想要的東西:家庭、孩子,堅實的生活基礎,這是每個男人都需要的東西。假若不是多虧了娜琳,誰知道他會變成什麼樣子?

  「讓我們合情合理地解決這個問題,」他說,「我們還是不要不歡而散。」他又開始花言巧語了。「算了吧,我們在一起整整生活了12年,有過一段幸福的日子。多虧你,我們有兩個了不起的孩子。」他頓了一頓,見娜琳繃著臉,又有些驚訝。「得了吧,娜琳,我是個稱職的父親,孩子都喜歡我。你不管想做什麼,我都會幫你忙的。自然,你可以保留拉斯維加斯的這座房子。我可以在華廈大酒店給你搞一個商店,賣服裝、首飾、古董。你一年能賺20萬元。我們可以合帶兩個孩子。」

  娜琳說:「我討厭拉斯維加斯,一向討厭。我取得了教書文憑,在薩克拉門托有一份工作。我早已給孩子登記好了,就去那兒上學。」

  恰在這時,皮皮驚愕地認識到,娜琳成了他的冤家對頭,而且還很危險。對他來說,這是一個十分陌生的觀念。在他接觸的範圍內,女人從來沒有什麼危險。妻子、情婦、舅媽、朋友的妻子,甚至唐的女兒羅絲·瑪麗,都從未給他帶來什麼危險。皮皮一直生活在一個女人不會與他為敵的世界。突然間,他感到了他對男人常有的那種憤慨,那種怒不可遏。

  出於這種憤慨,他說:「我不會去薩克拉門托看孩子。」每當有人拒不理會他的花言巧語,拒不接受他的友情,他總是要氣憤。誰要是不買他皮皮·德利納的帳,那他就是自找倒黴。皮皮一旦決定跟誰對抗,就會無所不用其極。他還感到驚奇的是,他妻子早已計劃好了。

  「你說你知道我是什麼人,」皮皮說,「所以你要當心。你可以搬到薩克拉門托,你可以鑽到海底,完全不關我的事。可你只能帶走我的一個孩子。另一個要跟著我。」

  娜琳鎮靜地望著他。「法庭會作出判決的,」她說,「我想你應該請個律師跟我的律師洽談。」見皮皮那樣驚愕,她幾乎沖著他笑起來。

  「你請了律師?」皮皮說,「你要跟我打官司?」說罷便笑起來了。他笑得似乎不能自製了。他簡直有些歇斯底里了。

  12年來,皮皮一直是個有求于她的情人,懇求得到她的肉體,懇求她給以保護,使他免受世道的殘酷折磨,現在眼見這樣一個人變成一個危險兇惡的野獸,著實有些意外。就在這時,娜琳終於明白別的男人為什麼那樣敬重他,為什麼都懼怕他。現在,他那令人作嘔的花言巧語已經沒有一點讓人心軟的親切感。很奇怪,他對她的愛就這麼輕易地消失了,對此她並不感到害怕,而是覺得心酸。不管怎麼說,12年來,他們一直如膠似漆,一起歡笑,一起跳舞,一起撫養孩子,可是如今,她給了他那麼多好處,他卻那樣無情無義。

  皮皮對她冷漠地說;「我不在乎你決定怎麼辦。我不在乎法官怎麼判決。你講理,我也講理。你固執,那就什麼也撈不到。」

  娜琳頭一次懼怕她所喜愛的那些東西了:他那強壯的身體,粗大的雙手,還有他那粗糲不正的五官,她總認為很有陽剛氣,別人卻稱之為醜陋。他們結婚以來,他與其說是做丈夫,不如說是在求愛,從未向她抬高嗓門,從未責怪她積欠帳款,甚至從未拿她開過一個小玩笑。他確實是個好父親,只是在孩子不敬重母親的時候,才對他們不客氣。

  她覺得有點暈眩,不過皮皮的面孔卻看得更清晰了,仿佛框在陰影裡。他兩腮肉鼓鼓的,下巴上的那條小細溝似乎用黑油灰塗滿了,顯出一個小小的黑點。他那濃濃的眉毛裡夾雜著一根根長長的白毛,但是他那只大腦袋上的頭髮卻是一片烏黑。每一綹就像馬鬃一樣濃密。他的眼睛平常都是明明亮亮的,現在卻黯然無光,冷酷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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