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裡奧·普佐 > 末代教父 | 上頁 下頁
一〇


  韋爾說:「大塊頭女人心好。有天晚上開晚會,一個大塊頭女人把我送回家,還真不知道拿我怎麼辦。她在臥房裡望來望去,就像我媽媽以前在家裡沒東西吃的時候,在廚房裡望來望去,盤算著如何張羅一頓飯。她在捉摸,我們如何利用已有的條件,盡情快活一番。」

  他們喝著飲料。跟往常一樣,韋爾如此誘她上鉤的時候,克勞迪婭總是很喜歡他。「你知道我和莫莉是如何結交的嗎?」克勞迪婭問。「她要為一個殺害自己女朋友的傢伙辯護,需要找幾句恰到好處的話到法庭上說。我寫下這段戲,真像演電影似的,他的委託人被判過失殺人罪。我想我還為另外三個案子寫了對話和主要情節,然後才洗手不幹的。」

  「我憎恨好萊塢。」韋爾說。

  「你之所以憎恨好萊塢,只是因為洛德斯通製片廠敲詐了你的書。」克勞迪婭說。

  「不僅僅因為這一點,」韋爾說,「我就像是古代文明民族的人,例如阿茲特克人①,中華帝國,土著印第安人,他們都被技術更發達的民族所消滅。我是個名副其實的作家,就寫小說打動人心。這種寫作是一種十分落後的技術。我無法與電影抗衡。電影有攝影機,有攝影場,有音樂,還有那些大明星。作家僅僅憑藉文字,怎麼能搞出這樣的名堂?電影把戰場縮小了。電影不用征服人的頭腦,只要征服人心。」

  ① 阿茲特克人;系墨西哥印第安人,約自公元1200年起在墨西哥中部建立帝國,1521年被西班牙殖民者征服。

  「去你媽的!我不是作家,」克勞迪婭說,「電影劇本作家不是作家嗎?你之所以這麼說,只是因為你沒有這個本事。」

  韋爾拍拍她的肩膀。「我不是貶低你,」他說,「我也不是貶低電影藝術。我只是說明一下特徵。」

  「幸虧我喜愛你的作品,」克勞迪婭說,「難怪這裡的人不喜歡你呢。」

  韋爾親切地笑了笑。「是的,是的,」他說,「大家都不喜歡我,非常瞧不起我。不過,等我死後,我的財產經紀人幫我奪回各個人物的專有權,他們就會敬重我了。」

  「你在開玩笑。」克勞迪婭說。

  「我不是開玩笑,」韋爾說,「這是一個很有誘惑力的前景。自殺。如今這樣做是否有些不合時宜呀?」

  「哦,別胡說八道。」克勞迪婭說。她用手臂摟住韋爾的脖子。「鬥爭剛剛開始,」她說,「我要求他們給你分成,他們會聽從的。好嗎?」

  韋爾對她笑笑。「別著急,」他說,「我至少要花半年來尋思如何自盡。我不喜歡暴死。」

  克勞迪婭突然意識到,韋爾不是開玩笑。她覺得奇怪,一想到他要死,她竟然感到一陣驚恐。這倒不是因為她愛他,儘管他們做過幾天情人。甚至也不是因為她喜歡他。她只是在想,在韋爾的心目中,他創作的那些優美作品還沒有金錢的分量重,他的藝術居然能讓金錢這個可鄙的敵人擊潰。正是出於這種驚恐,她說:「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我們就去拉斯維加斯找我哥哥克羅斯。他喜歡你。他會有辦法的。」

  韋爾笑道:「他不是那麼喜歡我吧。」

  克勞迪娘說:「他心腸好。我瞭解我這個哥哥。」

  「不,你不瞭解。」韋爾說。

  奧斯卡獎頒獎的那天夜裡,阿西娜從多羅茜·錢德勒大劇院回到家,也沒慶賀一番,便立即上了床。她輾轉反側了幾個鐘頭,可就是睡不著。她覺得渾身緊繃繃的。她心想,我不能讓他再這麼幹了。我不能再提心吊膽地過日子。

  她倒了一杯茶,想喝下去,但是發現她的手在微微顫抖,便失去了耐心,走了出去,站在陽臺上,凝視著昏暗的夜空。她立了幾個小時,仍然餘悸未消,心還在咚咚直跳。

  她穿好衣服,穿上白短褲和網球鞋。紅日剛從地平線上升起,她就奔跑起來,沿著海灘越跑越快,儘量順著海岸線,踏著硬硬的濕沙,讓冷水沖刷著她的兩腳。她要清醒一下頭腦。她不能敗在博茲手裡。她茹苦含辛地幹得太久了。博茲想殺死她,她從不懷疑這一點。但他先要捉弄她,折磨她,然後毀她的容,讓她變成個醜八怪,以為這樣一來,就能重新佔有她。她覺得心頭火起,沖得喉頭像打鼓似的,接著又覺得一陣冷風吹來,將海水濺到她臉上。不行,她再次發誓。不行!

  她替製片廠想了想,他們會氣得發狂,准要威脅她。不過,他們著急的是錢,而不是她。她還替她的朋友克勞迪婭想了想,覺得她本來可以得到一個良機,因而感到很難過。她還替其他人都想了想,但她知道,她不能憐憫所有的人。博茲發瘋了,沒瘋的人都想規勸他。他也鬼得很,讓他們覺得有望可成,但她卻不抱幻想。她不能冒這個險。她不肯冒這個險……

  她跑到黑色的大石頭那裡,這意味北海灘到了盡頭。這時候,她已完全上氣不接下氣。她坐下來,想讓心臟緩緩勁兒。她聽見海鷗的叫聲,便抬頭望去,只見它們忽地沖下來,仿佛在貼著海面滑翔。她兩眼淚汪汪的,但她又毅然振作起來。她壓抑住了哽咽。長久以來,她第一次希望父母親不要離得這麼遠。她有點像個小孩,急巴巴地就想跑回家,有人能把她摟在懷裡,一切都會安然無恙。這時,她記起了她當真認為那有可能的時候,不由得暗自笑了笑,扭著個臉,笑得很不自然。如今,人人都很喜愛她,羡慕她,崇拜她……可這又怎麼樣?她覺得她比任何人都更感到空虛,感到孤獨。有時候,她從一個普通女人的身邊走過,見她跟丈夫和孩子在一起,過著普普通通的生活,她覺得羡慕不已。停住!她對自己說。想吧。事情取決於你自己。想出一個計劃,並付諸實行。系於你身上的,不僅僅是你的性命……

  到了上午10點左右,她才往家走。她昂著頭,兩眼直視著前方:她知道該怎麼辦啦。

  博茲·斯坎內特給拘留了一夜。獲釋後,他的律師組織了一個記者招待會。斯坎內特對記者說,他和阿西娜·阿奎坦恩是夫妻,雖然他們有十年沒見面了,還說他的舉動只是一場惡作劇。那液體只不過是清水。他預言阿西娜不會指控他,暗示他掌握了她的一樁駭人聽聞的秘密。他的預言證明是對的,阿西娜沒有指控他。

  那天,阿西娜·阿奎坦恩通知洛德斯通製片廠,就是正在拍攝電影史上一部代價最高昂的影片的那家製片廠,說她不想回去拍攝這部電影。由於受到了襲擊,她為自己的生命擔心。

  這部影片是一部名叫《梅薩麗娜》的史詩,缺少了她,影片就拍不成。已投資的5,000萬美元將全部報廢。

  此事還會帶來一個後果:從此以後,哪一家大製片廠也不會再讓阿西娜·阿奎坦恩演電影了。

  洛德斯通製片廠發佈聲明說,他們的明星勞累過度,不過一月後即能復原,繼續拍攝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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