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裡奧·普佐 > 教父 | 上頁 下頁
一四


  鮑裡·嘎吐回到汽車裡說:

  「姑娘不錯。」

  克萊門紮哼了一聲。

  「邁克爾同她已經幹起來了。」

  他認為,幹這種事等結婚以後才行。「明天一大早就把車開來接我,」他對鮑裡·嘎吐說。「黑根給咱們搞了些差事,必須馬上完成。」

  星期天晚上,湯姆·黑根才同他妻子吻別,驅車直奔飛機場。持有特字第一號優先證(這是五角大樓總參謀部的一位軍官送來的可喜禮物),他順順利利地登上了一架飛往洛杉磯的飛機。

  對湯姆·黑根來說,這一天雖然忙,但忙得痛快。勁科·阿班旦杜在清晨三點鐘已經死了;當考利昂老頭子從醫院回來的時候,就已經通知黑根說,他現在就是正式參謀了。這就意味著,黑根會成為一個非常有錢的人,當然不用說也有權。

  這個任命,打破了參謀向來都是純血統的西西里人這一傳統。黑根作為考利昂家中一個成員的這一事實,也沒有能夠改變人們對這一問題的傳統觀念。因為這是一個血統問題。只有一生下來就經過耳濡目染而習慣於緘默作風,即守口如瓶的準則,才有資格擔當「參謀」這個關鍵的職務。

  在決定政策的考利昂老頭子和實際執行命令的工作人員之間,還有三層人員,或三個緩衝層。有這樣的體系,任何問題也不可能追溯到頂層來。除非參謀叛變。那天早上,考利昂老頭子就發出明確的指示,怎樣收拾那兩個打傷了亞美利哥·勃納瑟拉的女兒的年輕人。但是他把命令私下交給湯姆·黑根。當天,黑根也同樣是在私下,沒有任何別的人在場,把命令轉交給了克萊門紮。接著,克萊門紮又轉告鮑裡·嘎吐去執行任務。鮑裡·嘎吐就馬上糾集人馬來執行任務。鮑裡·嘎吐和他手下的人是不會知道為什麼要執行這樣一項特殊任務,也不會知道是誰下的這道命令。要把老頭子牽涉進去,那就得要使這根鏈條上的每個環節都一一背叛老頭子才行;這種事雖然從來沒有發生過,但始終是有可能的。預防這種可能性的辦法也是人所共知的。就是把鏈條上的一個環節搞掉。

  「參謀」的任務顧名思義是老頭子的顧問,是他的右手,是他的輔助頭腦,也是他最親密的夥伴,最親密的朋友。有重要任務要出差,他給老頭子開車;在會談中,他就出來給老頭子搞些點心、咖啡、三明治、新鮮雪茄煙。他會知道或幾乎知道老頭子知道的一切,也就是洞察權力結構中所有的細胞。他是世界上唯一可以置老頭子于死地的人。但是從來沒有聽說過一個參謀背叛了一個老頭子。在美國站穩了腳根的任何一個強大的西西里家族中從沒有出現過這樣的事。因為背叛是沒有前途的。每個當參謀的人都知道:如果他忠誠,他會有錢、有權,還會受人尊敬。如果遇到不幸,他的妻子兒子會受到保護和照顧,與他活著時一樣。如果他保持忠誠。

  在某些問題上,參謀就得以較為公開的方式代表他的老頭子辦事,然而卻不能牽連他的主子。黑根坐飛機到加利福尼亞要解決的正是這樣一個問題。他明白,他作為參謀的事業將受到這項任務的成敗的嚴重影響。從家族事業的標準來看,約翰昵*方檀是否得到那部戰爭片中他所夢寐以求的角色,是小事一樁。更為重要的是下個星期五同維吉爾·索洛佐的會見。但是黑根知道,對老頭子個人而言,兩樁事情同樣重要,都是決定一個參謀是否稱職的關鍵。

  活塞式飛機震顫得很厲害,搖撼著湯姆·黑根的已經很緊張的神經系統。他向女招待員要了一杯馬丁尼酒,想鎮靜一下。老頭子和約翰昵已經把電影製片廠的老闆傑克·烏爾茨的性格特點向他勾勒清楚了。但是,他確認,老頭子要恪守他對約翰昵的諾言。他的任務就是談判和接洽。

  黑根靠在椅背上,回憶向他提供的全部情報。傑克*烏爾茨是好萊塢三個主要電影製片廠的老闆之一,他自己的製片廠通過合同掌握著幾十個明星。他是美國總統的戰爭情報顧問委員會電影部的委員,這就說明,他協助攝製宣傳影片。他在白宮參加過宴會。他在他的家裡款待過約·埃德加·胡佛。但這一切沒有一條值得重視,都只不過是些官方聯繫而已。烏爾茨並沒有任何個人政治權力,這主要是因為他是個極端的反動分子,另外還因為他是個權迷心竅的狂妄分子,喜歡濫用職權,根本不顧這樣蠻幹的後果必然使成群的敵人從地裡鑽出來。

  黑根歎了口氣,實在沒有辦法「把握」傑克·烏爾茨。他打開公事皮包,想設法幹些抄抄寫寫的工作,但是他太累了。他又要了一杯馬丁尼酒,接著又回憶自己一生的經歷,他沒有什麼可遺憾的,真的,他感到自己幸運極了。不管因為什麼理由,他十年前所選擇的道路,對他來說,已經證明是正確的。他是有成就的,他感到生活很有意義。

  湯姆·黑根今年三十五歲,個兒高高的,身材很苗條,頭髮理成了平頭,容貌普普通通。他是個律師:雖然律師考試合格後也曾幹過三年法律工作,但他並沒有為考利昂家族幹實際的具體的法律工作。

  他小時候,是桑兒·考利昂玩耍的夥伴。黑根的母親早就眼瞎了,就在他十一歲的那年死了。黑根的父親是個酒量很大的、毫無指望的酒鬼。他本來是個勤勤懇懇的木匠,一輩子沒幹過一件虧心事,但喝酒毀了他的家庭,最後也送了他自己的命,湯姆·黑根成了孤兒,在街頭流浪,晚上就睡在門廊。他妹妹被收養到孤兒院裡,但在本世紀二十年代,社會福利機構對年滿十二歲的男孩子的問題是不予考慮的。因為年滿十二歲的男孩子總是那麼忘恩負義,經常會逃出來,拒不接受救濟。黑根那時眼睛在害病。東鄰西舍悄悄地議論,說他的眼病是他母親傳染的或遺傳的。這樣,別人也可能被他傳染,大家都避開他。桑兒·考利昂把他的朋友帶到家裡,而且要求把他收留下來。湯姆·黑根得到了一盤熱騰騰的意大利式細實心面,裡面加著附油的番茄醬,這頓飯的味道他至今沒有忘記。吃罷,人家又給他拿來了一張折疊式鋼架床,讓他在上面睡覺。

  考利昂老頭子,以最自然的方式,一句話也沒有說,也沒有以任何方式討論過,默許這個男孩子待在自己家裡。考利昂老頭子還把這個男孩子帶到一位眼科專家那裡,把他的眼病給治好了。他送他上大學,上法律學校。在整個過程中,老頭子不是以父親的姿態出現的,而是以監護人的身份出現的。老頭子對待黑根,在表面上沒有流露過疼愛的感情;說起來也奇怪,他對黑根比對他自己的親兒子還客氣得多,向來不把作為父輩的意志強加於他。大學畢業之後,他又到法律學校去深造。這也是孩子本人的決定。孩子聽到老頭子有一次曾經說過:

  「一個帶著公事包的律師能夠比一百個帶著槍的強盜詐取更多的財物。」

  然而,當父親的感到非常傷腦筋的是,桑兒和弗烈特中學畢業之後,就堅持要投身於家庭事業中去。只有邁克爾上了大學,接著就在珍珠港事件之後的那一天報名參加了海軍陸戰隊。

  黑根在參加律師考試合格後,就結了婚,另立門戶。新娘是一個家住新澤西州的年輕的意大利姑娘,是個大學畢業生,一個大學畢業生在那些年頭還是很稀罕的。婚禮,當然是在考利昂老頭子家裡進行的。過後,老頭子主動支持黑根從事他自己願意從事的事業,籠絡一些要打官司的人去找他,負責佈置他的律師事務所,幫助他搞到不動產,建立家業。

  湯姆·黑根低著頭,對老頭子說:

  「我樂意為你效勞。」

  老頭子感到驚喜交加。

  「你知道我是什麼人?」他問道。

  黑根點點頭。他還沒有真正瞭解老頭子的權力之大——那時候確實還沒有。而且在隨後的十年裡他也並沒有真正瞭解,直到勁科·阿班旦杜病倒之後,他當了代理參謀才真正有所瞭解。但是他點頭了,他的眼睛盯著老頭子的眼睛。

  「我要像您的兒子那樣為您效勞,」黑根說。

  言外之意是要完全忠誠,完全接受老頭子作為父輩的權威。老頭子也是這樣理解的。自從這個年輕人進了他的家,他第一次以這種理解向他表示出了父愛。他把黑根摟到自己懷裡,很快地擁抱了一下。此後他把他看成像親生子了,不過他有時還是要說:

  「湯姆,千萬不要忘記自己的親生父母。」好像他也在提醒自己。

  黑根是根本不會忘記的。他媽媽簡直是個「童性癡呆患者」,又是個邋遏女人,給貧血症折磨得麻木不仁,連對自己的子女也沒有母愛。黑根痛恨自己的父親。他母親的瞎病使他感到可怕:後來他自己染上的眼病對他是個致命的打擊,他以為自己會變成瞎子。父親死的那年,他才十一歲,在湯姆·黑根的頭腦裡突然萌生了一種古怪念頭。他在街頭流浪,像動物一樣只等死去,直到決定命運的那一天,桑兒發現他睡在人家門廊前面,才把他帶到家裡來。以後發生的變化實在都是奇跡。但是,幾年來,他一直做噩夢,夢到自己成了瞎老頭,滿街亂竄著乞討,一面走,一面用白棍子在地上敲著探路。他的幾個瞎孩子跟在後面也用小白棍子邊走邊敲著。有幾天早晨,當他醒過來之後,在剛剛清醒的一刹那,考利昂老頭子的面容就深印在他的腦際,他又感到安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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