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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考利昂老頭子點點頭,對湯姆·黑根的工作效率表示滿意。

  因為汽油的定量供應還沒有取消,所以從環城大道直到曼哈頓區一路車子很少。不到一小時,「卡迪拉克」牌轎車已經開進了法國醫院大街。在車上,考利昂老頭子問他那個最小的兒子,在學校裡是否成績優良。邁克爾點頭說「是」。在後座坐著的桑兒問他父親:

  「約翰昵說你打算給他了結好萊塢的事情。要不要我也去走一趟,搭個幫手?」

  考利昂老頭子的回答很簡單。

  「湯姆今天晚上就去,用不著人幫忙,事情很簡單。」

  桑兒·考利昂哈哈大笑起來:

  「約翰昵認為這樁事你拿不下來,所以我覺得你可能要我到那兒去一趟。」

  考利昂老頭子轉過頭來。「你幹嗎懷疑起我的能力來?」他問約翰呢·方檀。「你教父難道不是向來都完成了他說過他要完成的任何事情嗎?有哪一次我被人騙過,沒把事情辦成?」

  約翰昵神經緊張地表示抱歉:

  「教父啊,這次遇到的,是個真正九十公分粗的大炮彈。你推不動他,甚至用錢也不行。他神通廣大,到處是後門。他恨我。我真不知道你有什麼辦法能使他回心轉意。」

  老頭子以充滿深情和逗趣的語氣說:「我對你說,我保險你如願以償。」

  他用胳膊肘子輕輕地推了一下邁克爾。

  「咱們是不會讓我的教子失望的,嗯,邁克爾?,

  邁克爾對他父親的能力,從來連一分鐘都沒有懷疑過。他搖搖頭,表示不會讓約翰昵失望。

  當他們向醫院門口走去的時候,考利昂老頭子一把抓住邁克爾的胳膊,好讓別人沖到前面去。「等你念完大學以後,就來找我談談,」老頭子說。「我給你作了些安排,你會喜歡的。」

  邁克爾一語不發。考利昂老頭子冒火了,哼了幾聲:

  「我知道你是怎麼個人。我不會硬要你去做你不贊成的任何事情。你總算也長大成人了,就自謀生路吧。但是,請你在完成學業之後,就作為兒子到我跟前來一下吧!」

  勁科·阿班旦杜全家,他老婆和三個女兒都穿著喪服,像一群烏鴉擁擠在醫院走廊白瓷磚鑲成的地板上。當她們看到考利昂老頭子從電梯裡走出來的時候,她們像是受了本能的衝動,展翅飛離了白色地板,向他撲去要求保護。當媽媽的,穿著黑色喪服,顯得莊嚴而鎮定,女兒們,顯得肥胖而樸素。阿班旦杜夫人像啄木鳥一樣在考利昂老頭子的臉上吻了又吻,時而抽抽噎噎,時而嚎啕大哭。

  「哦,你真是個大聖人,竟在你女兒結婚的大喜日子特意趕到這兒來。」

  考利昂老頭子把手一擺,像是要把這些感激的言辭甩開似的。

  「對這樣一個朋友,一個二十年來一直像是我的右手的朋友,難道我不該表示敬意?」

  他馬上明白了:這位即將成為寡婦的女人,還不理解她丈夫今天晚上就要死掉了。勁科·阿班旦杜害癌症,在這所醫院住了差不多快一年了,一直處在死亡的邊緣。當妻子的還以為他這種致命的絕症也是生活中普普通通的現象,今天晚上只不過又是一次危險罷了。她嘰嘰咕咕地講個不停。

  「過去看看我那可憐的丈夫吧,」她說,「他總是想見見你。他真可憐,提出要去參加婚禮,表示一下敬意,只是醫生不允許。然後他又說,在這個大喜日子,你是會來看看他的。但我當時認為這是不可能的。啊呀,男子漢比我們這些娘兒們更懂得友誼。進去吧,他見了你會高興起來的。」

  一個護士和一個醫生從勁科·阿班旦杜的單人病房出來了。醫生是個年輕人,臉上很嚴肅,帶著一種好像他生下來就是要命令別人似的神情,也就是說,帶著一種好像一生都非常富有的那號人的神情。有一個女兒羞怯地問道:「肯尼迪大夫,我們這會兒可以進去看看他嗎?」

  肯尼迪大夫惱怒地把這一大群人掃視了一番。難道這些人不明白裡面的病人正在痛苦的折磨中慢慢地死去?如果大家能讓他安靜地死去,那才更好。

  「要家中的至親才行,」他用他那特別有禮貌的語氣說。

  使他感到驚奇的是:病人的妻子女兒一個個都把臉轉向那位又矮又胖的男子,像是要聽他的決定似的。這位男子穿著不合身的晚禮服,顯得彆彆扭扭的。那位胖男子開口了。他的聲音裡有一點極為微弱的意大利腔調。

  「親愛的大夫,」考利昂老頭子說,「他真的就要死了嗎?」

  「真的,」肯尼迪大夫說。

  「那,就再沒有你幹的事了,」考利昂老頭子說。「我們承擔一切責任。我們安慰他,給他合上眼睛。我們負責安埋他,在出殯的時候,我們哭,事後我們還要照看他的妻子和女兒。」

  事情說得這麼直率,阿班旦杜夫人一聽也就明白了,又開始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肯尼迪大夫聳聳肩。要把問題向這些鄉巴佬解釋清楚,是根本不可能的。同時他也承認,在這個男子的話裡面,也還有著某種原始的正義性。他的任務已經結束了,但仍然保持著非常禮貌的表情,說:

  「請等一下,由護士通知你們進去,有些很必要的事情她還要給病人先處理一下。」他離開他們,向走廊那邊走過去了。他的白褂子在嘩啦嘩啦地擺動著。

  護士回到了病房,他們在等待著。她終於又出來了,拉開門讓他們進去。她低聲說:

  「他由於疼痛和高燒而神志昏迷,儘量不要驚動他。除了他的妻子,別人在這兒只能待幾分鐘。」

  當約翰昵·方檀從她身旁走過去的時候,她認出了他,她的眼睛睜得又圓又大。他對她勉強微笑了一下,她又以歡迎的態度盯著他。他把她當作一分材料一樣,暫歸檔,留作以後參考,轉臉就跟著別人進病房去了。

  勁科·阿班旦杜同死亡進行了長期鬥爭,現在他被征服了。他躺在一頭稍稍升高了的病床上,精疲力竭。他已經枯竭得比一具骷髏強不了多少。當年生機盎然的一頭黑髮,現在已經變成一撮一撮像線一樣的污穢東西。考利昂老頭子快快活活地說:

  「勁科,親愛的朋友,我把我的兒子都帶來了,特向你表示敬意。再瞧,還有約翰昵,也從好萊塢趕來了。」

  快要死的病人睜開他那由於高燒而發紅的眼睛,感激地望著老頭子。他讓年輕人把他那皮包骨頭的瘦手握在他們有力的手裡。病人的妻子、女兒順床並排站著,吻他的臉,還輪流著握他另一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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