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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埃迪高興地朗聲大笑,「回答得痛快,沃爾特,這是好事。」

  他拍拍莫斯卡的肩膀,「我們明晚動身。當你看到那些山脈時,你就知道了。美,實在美啊!」他略停片刻,以近乎慈父般的真摯感情說道,「或許我能想出一種辦法,讓孩子與你一道回到美國。你知道這是海蓮的願望,沃爾特,超過一切的願望。」他難為情地笑一笑,「來,再幹一杯」。

  莫斯卡說:「你願意把耶金領到這裡來?」埃迪若有所思地凝視著他。莫斯卡說:「實際上我一個錢也沒有了,埃迪,我得給桑德斯太太留下一大筆錢作為孩子的撫養費;與你一道去馬爾堡我還需要現金,如果你不打算招待我一周的話。」他面帶笑容,把話說得既平靜又真誠。「而且我需要回國的路費。我所有的錢都在這兒,為買藥我付給那傢伙一大筆錢。」

  埃迪完全相信了,「當然可以,我去找他。」他說,「我現在就去;那麼安排在你參加過晚會之後,怎麼樣?」

  「一言為定。」莫斯卡說。

  埃迪走後,莫斯卡察看著空空的房間,看到床上有幾封信,揀起一封,坐在床上讀了起來。讀後,他覺得沒弄懂十句,於是又讀了一遍。他力圖把這些話聯繫起來理解其真實的意義。宿舍大樓的喧鬧聲在他思緒如麻的腦海裡回蕩?他母親的信上寫道,「回來吧,不要再猶豫了。你回來,我照料孩子,你可以再去上學,你才23歲。你離家已整整六年頭了,我老是不能忘記你還是那樣年輕。要是你現在感到痛苦,向上帝祈禱吧!這唯一解脫的辦法。你的人生剛剛開始……。」

  他把信扔在地上,伸開四肢躺在床上。樓下的聚會已經開始。他能清楚地聽到婉轉悠揚、餘音繚繞的樂聲,各種歡笑聲。他的頭又疼起來了,於是關上電燈,夜光錶的指針恰好指在六點半。時間還早,他閉上了眼睛。

  他想像到回家後會是什麼樣子:每天看見母親和孩子,又找一個女友,結婚,安定下來,過另一種隱居生活,他痛恨自己所相信的一切。他的生活將是樹立在墓穴上的石碑。他見過,幹過,感覺到過墓穴中埋葬的一切。他想到對桑德斯太太聲嘶力竭的大喊大叫,感到吃驚而羞愧。完全怪他自己,他甚至從來沒有考慮過海蓮和孩子的事情,現成已經明白他的錯誤。此外,他又想起其他一些事情。

  他昏昏欲睡地想像著帶著海蓮回家,走下輪船,迎見他母親的各種場面,大家坐在起居室……每天上午和晚上相互見面……他進入了夢鄉。

  夢中他回到家裡,看到門上的留言「歡迎你,沃爾特。」海蓮仍活著,留居在德國,他回家一年了,從未回到海蓮身邊;海蓮的手拿不住那塊灰白色的麵包,掉到了地上。他打開另一扇門,格洛麗亞、母親、阿爾夫正等著他,一盞很大的日光燈照得滿屋生輝。他看見母親手拿一把照片,又看見放在屋角的搖籃裡有個蜷著身子熟睡的孩子,他有點膽戰心驚。他們全部坐下,傳看照片,他母親問,「喂,這是什麼?」他抬起頭來,看見他穿著作戰時的夾克和毛料套褲,微笑著站在一座土築的墳墓邊。「這是我的第二個獵物。」他邊說邊仰天大笑不止。但阿爾夫猛地站起來,怒不可遏地大喊:「這太不象話了!沃爾特,這太不象話了。」大家都站起來,他母親悲痛地雙手使勁地互相絞扭著。他自言自語地說:「再見吧,再見。」然後—切陷入黑暗之中。沃爾特出現了,拿著支蠟燭與沃爾夫來到地下室。沃爾夫把蠟燭高高地舉到空中,然後說:「她不在這裡,沃爾特,她不在這裡。」他覺得腳下碎石鋪的地板逐漸下陷。於是開始失聲喊叫。

  他醒來之後,知道自己並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房間一團漆黑,玻璃已被外面的夜幕籠罩。尖叫聲,笑聲響徹整個宿舍樓。節奏鮮明的樂聲,女人嬌聲柔氣,男人喊聲震天,樓梯上跑上跑下的腳步聲,這一切激起的聲浪回蕩在宿舍樓的每個角落。近處又聽到·隔壁房間那對情人在做愛,女的說:「你倒是快點兒呀,完事咱們下去參加舞會。」男人嘲嘲嚷嚷地抱怨。女人嘮叨著,「快;快,我要跳舞。」他們起床時,床不停地咯吱咯吱地歎息,接著在大廳裡響起了那個少女格格的笑聲。

  埃迪·卡辛忍不住先參加舞會,然後才去找耶金。他找到兩位少女時,僅有一點醉意,兩個16歲的少女,打扮一模一樣:頭戴天藍色的小型女帽,身著合體的天藍色短上衣,上繡乳白色的石竹花,潔白的絲綢燈籠褲。埃迪一看她們,頓覺眼花繚亂,滿心歡喜。一頭黑髮披撒下來,掩映著潔白、裸露的脖頸,波浪似的卷髮襯在前額上。她們與男人跳舞,但拒絕飲酒。而樂聲一停,她們就到一起,似乎這樣可以大大地加強她們抵抗不道德的力量。

  埃迪注視她們一會兒,啞然失笑,計劃著如何進攻。他先向更標緻的那個少女走去,邀她跳舞。旁邊一個男的不滿地說:「晦,埃迪,她是我帶來的。」「不要急,我有安排,」埃迪回答。

  跳舞時,埃邊問她,「那一位是你妹妹?」少女點點頭。她有一張活潑的面孔,帶著膽怯、傲慢的表情。這是埃迪極為熟悉的。

  「她經常跟著你?」埃迪問。聲音悅耳、輕快,暗示出對她的愛慕,以溫和的方式貶損她妹妹,向她挑逗。

  少女嫣然一笑,帶著天真無邪的幻想。埃迪發現她嬌媚、單純。她說:「啊,我妹妹有點害羞。」

  過了片刻,埃迪又問,「您和您妹妹願意到我房間吃晚飯嗎?」

  她面部的笑容頓時凝固起來,驚恐地搖搖頭。埃迪和藹地朝她微微一笑,親切的面容宛如父親理解女兒的心情一樣的慈祥。「噢!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他帶她朝正與。兩個男人一起飲酒的麥耶太太走去,「麥耶,」他說,「這位小姐怕我,拒絕我請客吃飯的邀請;如果您願意光臨,並充當年長的女伴,我猜想她會同意的。」

  麥耶太太伸出一條胳膊摟住少女的細腰。「哎呀!你不用怕,我瞭解他,他在屋裡規規矩矩。我陪你去,而且他有最精美的食品,是你們這些女孩子有生以來都沒嘗過的。」少女窘得滿臉通紅,轉身去邀她妹妹。

  莫斯卡站在窗戶旁邊,眺望市區,越過堆滿廢墟的高地,他看見市中心有一長串黃綠相間的燈光,猶如畫出的指向麥茨大街上閃閃生輝的窗戶上的箭頭,他知道是孩子們打的燈籠發出的光。孩子們的歌聲淹沒了他正傾聽的哄堂笑聲,晚會的樂聲,參差不齊的舞步聲,醉意朦朧的女人放蕩的尖叫聲……。

  他離開敞開的窗戶,拿起刮臉刀、毛巾朝浴室走去。他沒有關上浴室的門,以便能聽見有人進屋的聲音。

  他用涼水一遍又一遍地沖洗他那發熱的面孔,接著刮臉,並仔細地察看面部各個部分,又細又長的鼻子,大大的嘴,薄薄的唇幾乎沒有血絲;兩隻凹陷的如同黑洞般的眼睛。原來古銅色的皮膚,現在因疲勞而變得灰白,滿臉疤疹。

  他沖洗掉臉上的肥皂沫,仍目不轉睛地察看這張面孔。令他吃驚的是這張面孔對他是多麼陌生啊!好象他從未見過這副面容。他轉動頭,看一看臉側面。眼窩投射出深深的陰影,落在面頰上。他看見這雙黑洞洞的眼睛裡閃現出;種殘忍、罪惡、黑色的微光。下巴堅硬得猶如野獸。他退後一步,伸手去掩蓋鏡面,不過,沒有能觸到玻璃他的手就落了下來,同時淡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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