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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救護車沿著有車轍的道路緩緩駛來,開進公墓大門停下,司機和助手走出。埃迪和莫斯卡走過去幫助他們。莫斯卡驚奇地發現,送海蓮去醫院生孩子的也正是這兩個人。他們打開救護車的後門,用力向外推出那只木匣子,埃迪和莫斯卡抓住就近一端的把手。

  那木匣子做工粗糙,染的黑不黑、灰不灰的。鏽跡斑斑的鐵把手呈現天空一樣的暗淡色彩。兩個開救護車的人站在棺材的另一邊,與莫斯卡面面相對,假裝不認識他。他們抬著棺材,走上一條小路,穿過一個個疤痕累累,破碎不堪的墓碑,來到一個挖好的坑邊。兩個身材矮小,肩膀滾圓的德國人,身穿黑色夾克,頭戴大沿帽,拄著帶尖的黑鐵鍬,看著將海蓮的棺材放進他們挖的坑中。他們身後堆著高高的棕色泥土。

  小型奧佩爾汽車駛進大門,煙囪冒出一串串濃煙直沖天穹,以示哀悼。牧師走出來,他高高的個子,瘦削的身材,板著面孔,上身前傾,步履緩慢,手扯著拖在潮濕土地上的黑色教士服。他對桑德斯夫人說了幾句話,然後轉向莫斯卡。莫斯卡抬頭看他,聽不懂他那濃重的巴伐利亞口音。

  牧師平穩而低沉的祈禱打破了寂靜,莫斯卡聽到愛和祈求之類的話語,德國人說「祈禱」就象「乞討」。他還聽到,。寬恕、寬恕……接受、接受、接受,以及上帝的恩惠、仁慈、愛戴之類的話。o有人遞給他一把土,他輕輕地撒在面前,聽見一陣細小土粒輕拍棺蓋的聲音。緊接著聽到許多又重又大的土塊咕吟咕吟的撞擊聲,恰如平緩的心臟跳動,越來越弱,直到聽不見泥土落地的聲音。他又開始聽見弗勞·桑德斯泣不成聲的嗚咽,甚至高過他大腦中隆隆奔騰的血液的猛擊聲。

  終於靜了下來。他聽見人們開始走動的聲音。他聽見一輛汽車啟動的聲音,最後又一輛啟動了,吉普車也啟動了。

  莫斯卡抬起頭。從城裡飄來的重重霧靄幽靈般地溜過一座座墳墓,一塊塊墓碑。他舉目仰望暗淡無光的天穹,宛如人們抬頭祈禱一樣。他帶著怨恨,帶著無力的憤怒,默默呐喊,我相信你。他大聲疾呼:他信仰真正的上帝。展現在他面前的形象是清晰的。他看見了冷酷無情,毫無憐憫之心的徹頭徹尾的暴君,人類淹沒在鮮血之中,溺死於恐懼、痛苦和罪惡之中,被它對人類的仇恨所吞食。他心房洞開,迎接他信仰的上帝。一輪紅日從天邊升起,光芒四射,令他不得不低下頭來。

  越過前面的曠野;他看見空救護車和奧佩爾車在崎嘔不平的道路上,上下顛簸,緩慢爬行。兩個挖墓人已經走了。桑德斯夫人和埃迪坐在吉普車中等他。桑德斯夫人又披上了那條毛毯,掩蓋住喪服。天氣十分寒冷,他示意他們離開。他注視著草綠色的吉普車無精打采地駛出大門。桑德斯夫人轉過臉看了最後一眼。他看不清她的面孔,黑色的面紗、稠密的網線和白色的濃霧遮蔽了她的眼睛。

  莫斯卡第一次能夠獨自察看海蓮的墳墓,堆起的土堆,陰冷潮濕的棕色泥土掩蓋了她那純潔的軀體。他不感到悲傷,只感到依然若失。猶如他從未曾想到過要做什麼事情,世界上根本沒有他可以去的地方。越過開闊的原野,他眺望老城區,那裡一堆堆的廢墟下掩埋的屍骨遠遠超過這塊神聖的土地已埋葬的和準備埋葬的軀體。太陽透過雲層射出淡黃色的寒光。莫斯卡越過無邊的原野,極目遠望,試圖洞察他走過的道路和經歷的一切,他極想越過這塊巨大的遍佈墳墓的陸地去重溫童年的時光:少兒時漫步的大街,母親的慈愛,早故父親的面孔。他想起媽媽常說:「你沒有父親,上帝就是你的父親。」還說:「你一定會成為出色的好人,因為你沒有父親,上帝就是你的父親。」他極力尋找和重溫那時留下的愛和一串串同情,寬恕的淚水。

  回憶到痛苦之處,他想起了海蓮。她的面孔是那樣的嬌嫩、脆弱,毫不遮擋地暴露出藍色的靜脈血管。他想起了她在不知不覺中萌發的柔情似水的愛,宛如魔法一般從她心中迸發出來。她是多麼的不幸,一個柔弱女子卻患了最可怕而致命的疾病。

  莫斯卡沿著那條狹窄的小路走去,越過一個個刻有題詞的墓碑。戰爭已使它們疤痕累累,東倒西歪。他走出公墓的大門,信步朝城裡走去。海蓮那栩栩如生的形象又浮上腦際,每當他回家,她奉獻出他需要的那種充滿朝氣和活力的愛時,她表露出的樣子。在那時,他似乎就預感到,他帶給她的是死亡,是這座墳墓。

  他搖搖頭想到,壞運氣,真是壞運氣。他記得,他回家吃晚飯的無數個夜晚都發現她躺在沙發上熟睡。他把她抱上床後,才走出家門,等回採時,發現她仍然在沉睡,安安穩穩地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壞運氣,他又無望地想到這個問題以解脫自己。這是個殘酷的事實,海蓮死的時候正是她最孤獨的時候,沒有警告,沒有讓她再看一眼或再接觸一下她所愛的幾個人。

  剛要走進城裡,他突然又想起另外;個上帝,響應另一個世界的召喚,這就是她的母親生活的世界。那是個住房寬敞、幸福、兒童營養充足的社會;是戴著結婚金戒指、與他心愛而和善的丈夫過著無憂無慮生活的社會。他要設法回到那個世界去,那兒擁有豐富的藥品,可以減輕幾乎所有的致命的痛苦。使他擺脫眼前的痛苦,喚起他對無痛苦的回憶。

  要是他能早些看透這座摸不透的城市——它那磐石般的外殼,掩蓋了血肉的軀體和它原有的感情,如果太陽早已大放光芒,鉛色的天空能透出同情的目光,假如他在摸索嚴冬廢墟時,能感到一縷人性的愛,也許他能戰勝用耐心的仁慈掩蓋其本來面目的上帝。

  莫斯卡走下那碎磚破瓦不停滾動的廢墟堆,踏上進城的大街,這時海蓮的任何真實影像在他的大腦中已經不能聚焦。在晨霧迷蒙的大街上徒步而行,他頭腦清醒地道出了內心的真實想法,事情已經結束。在他自己弄懂這件事情的真實意義之前,事件本身早已溜走了。

  24

  莫斯卡交給弗勞·桑德斯照料孩子的傭金,撤回設在麥茨的部隊宿舍。天一黑他就上床睡覺,那時各種聚會往往剛剛開始。抑揚頓挫的樂聲、哄堂大笑聲響徹在他上下左右的各個房間,亂成一片,可是他居然一直酣睡到所有聚會結束。到了深夜,尋歡作樂的聚會散去,整個宿舍黑洞洞的,萬籟俱寂。他卻完全醒了過來。看一看放在桌上的表:淩晨一二點鐘。這時他靜靜地躺在床上,不敢打開電燈,因為它發出的是一種陰沉、沮喪而微弱的黃色光線。直到黎明前夕他才重入夢鄉,睡到人們忙忙碌碌地準備起床,熙熙攘攘地去上班。每天夜裡他總是如此:醒來之後,舉起手錶靠近臉把時間看清楚,而且總要吸一支煙,坐在床上背靠床頭,在陰森森的寒夜中,眼睜睜地熬過大好時光。他靜聽隔壁房間裡一對夫妻格格的笑聲,粗重的呼吸,催眠曲一樣的呻吟——宛如得了喉炎臨死前的吼哮和夢遊者啞著嗓子的喊叫,過後就是盟洗室中的水流聲,接著是一陣陣輕輕的哢噠哢噠聲和刮擦地板的聲音,似乎他們開始睡覺。有時是收音機裡播放低沉連續的講話及人們的互相交談和門廳裡的腳步聲、窗下大街上女人們離開宿舍時啞著嗓子的歡叫聲混成一片。隨著黎明的到來,莫斯卡又熟睡過去。醒來時已是寧靜的中午,初冬的陽光給房間的牆壁塗上一層微帶蒼白的檸檬色。

  安葬海蓮兩周後的一個下午,他聽到一陣腳步聲打破了門廳的寂靜,接著是敲門聲。他下床穿上褲子朝房門走去,門沒有鎖,他伸手拉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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