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裡奧·普佐 > 黑市 | 上頁 下頁
六〇


  坐在有嬰兒搖車點綴的青草坪上,莫斯卡感到回家這件事並非等閒。他繼續回憶,又想起了一個黑人美國兵。當卡車飛馳而過時,他將一大堆鳳梨汁罐頭一個一個地扔下汽車。沿路一隊疲憊不堪的士兵正從海灘一步一步艱難地挨近重炮排發的陣地。象禮拜日教堂裡的鐘聲催促信徒們作好祈禱準備一樣。(當你接近教堂時,鐘聲愈來愈大,引起了轟然共振。)這炮聲預示著作好戰鬥前的一切準備。炮聲越來越密集,相形之下,小型武器發射子彈的尖嘯聲就象小小的和絃音,投入戰鬥之前的最後步驟即最後一件事便是祈禱。此刻,似乎士兵的思想參加了教堂儀式,他們的身體也進到教堂之中。——爾後,他們又想到那香甜的鳳梨汁罐頭外殼的清涼:想到路上停下來,分享罐頭時,從這條路到月光沐浴著的另一條路傳遞罐頭的情景。一個盡是矮小石頭房子的法國村莊,黑燈瞎火,二片黑暗,但是停在村子旁的卡車、吉普車和鬼怪式炮車卻清晰可見。一輛坦克停在街的盡頭,一塊剛洗好的布在坦克車上鋪展開,晾在月光之中。

  射箭對弓弦響和箭穿靶子的聲音似乎震醒了清冷的晚風。海蓮擱下書,抬起頭來,莫斯卡欠起身,「返回之前你還想吃點東西嗎?」莫斯卡問道。

  「不要,」海蓮說,「我很飽,我怕牙疼。」莫斯卡發現她的腮上有一小片青腫。

  「我叫埃迪把你送到空軍基地去看牙醫。」他們把草地和椅子上的東西收拾一下,都放在車上;孩子還在熟睡,他們離開這兒到電車站去。電車來了,莫斯卡舒展長臂把小車擎起放在車的後部。

  孩子哭起采,海蓮把他從車上報起。售票員等著要車費,莫斯卡用德話說:「我們是美國人。」售票員上下打量著莫斯卡,沒說什麼頂撞的話。

  幾站過去,有兩名女兵上了車。其中一名注視了一下海蓮懷中的孩子,對另一名女兵說:「是一個逗人喜歡的德國寶寶,對嗎?」

  另一個女兵彎下腰來看了看,大聲反復地說:「啊,真是個可愛的寶寶。」一面抬眼去看海蓮,瞧她是否懂她的話,又連連說:「美、美。」

  海蓮微笑著看了看莫斯卡,他卻無動於衷。其中的一個女兵從小包裡拿出一塊巧克力糖,她們一到站,就急忙把糖放在孩子身上。海蓮還沒來得及拒絕,她們兩人便下車走了。

  莫斯卡起初還覺得挺有意思的;「可不知什麼原因,現在卻惱羞成怒了,他拿起那塊巧克力糖,猛的一下扔到路上。他們下了電車,在往家裡去的路上,海蓮說:「別那樣介意,他們把我們當成德國人了。」

  然而並不那麼簡單,莫斯卡一直怕別人真把他們當成德國人,這樣就不得不接受施捨,作為被征服者的一員,他感到一種屈辱。「趕快離開這兒,」他說,「明天我告訴埃迪讓他儘快辦理結婚證。」他第一次產生這種緊迫感。

  埃迪·卡辛離開農村俱樂部,依然不知所去。一幅圖景展現在腦海:莫斯卡坐在草地上,一隻手搭在奶油色搖車上,此情此景頗令他傷感。他上了一輛有軌電車,稍後他決定去看非洲黑猩猩。看著姑娘們一路走向城市中心,感到賞心悅目。他沿著市區遠端的一條河漫步,跨過威悉河上的橋,換乘有軌電車繼續前行。通過紐斯達特,到最後一站,他下了車。爾後電車開往空軍基地。

  此處的一排樓房依然完好,他走進一棟樓,攀上三段樓梯,停下來敲門,他聽到艾英莉達的聲音,「稍等一下。」不一會兒,門開了。

  埃迪·卡辛每次見到艾芙莉達都感到愕然。那一身囊膪似的肥肉,越看越難看,那虛胖的腳踝和臀部,那碩大的頭顱配上嬌豔的紫羅蘭花似的眼睛。發紅的眼圈,看上去象兔子的眼睛。

  埃迪·卡辛進屋,坐在靠牆的沙發上,「拿點飲料來,寶貝。」他說,他在這裡存放了一些酒,把酒存在這裡,他是放心的。當她調製飲料時,埃迪出神地端詳著她頭部的活動。

  她的頭是大了點,與身體不太相稱:頭髮卻象—塊塊纏葛帶刺的銅絲。皮膚蒼黃,起了雞皮疙瘩而且油光發亮,毛孔張大。鼻子象挨了許多次重擊朝天翻開。而嘴唇就象埃迪每次來這裡那樣,總是翹起來,看上去象兩片鮮嫩的牛肉貼邊。此外還長了一個又大又彎曲的嘴巴。但當她在室內走動著與埃迪說話的,聲音卻輕柔得宛如音樂,充滿了活力。她的英語說得相當好,善於表達,象一個稱職的譯員。有時跟埃迪講起話來像是在上德語課。

  埃迪呆在這兒,有一種舒適感和安全感。艾英莉達總是點上蠟燭照亮,而埃迪卻好笑地暗想:十有八九要派別的用場。對面靠牆放一張床,床旁靠牆立一張辦公桌,上邊放著她丈夫的照片。她丈夫長得挺標緻,溫文爾雅地笑著,露出一排不太整齊的牙齒。

  「我沒料到你今晚會來,」艾芙莉達說,並把調好的飲料遞給他,然後退回坐在床上。她知道埃迪的脾氣,她一作出表達感情的示意和露出情欲,他就遠離開去,但等他喝夠了酒,他就會吹滅蠟燭,猛然把她拖到床邊,而她卻會佯裝不從。

  埃迪仰臥在床上,一面喝飲料,一面盯著那張照片。近來艾芙莉達經常和他說起她丈夫在斯大林格勒保衛戰之前陣亡的不幸,她總是在哀悼日那天穿上那件黑色的寡婦服同她的女同胞一起為德國的死難者祈禱。死了那麼多德國人——現在一提到斯大林格勒就會引起他們內心的恐懼。

  「我一直認為他是一個搞同性戀的怪人,」埃迪·卡辛說:「他怎麼同你結了婚?」他覺察出艾蕪莉達當時的激動和痛苦,每當同艾芙莉達一起度過他糟糕的夜晚時,他往往用這樣的話來刺痛她。

  「告訴我,他和你發生過關係沒有?」埃迪·卡辛問道。

  「發生過,」艾笑莉達小聲答道。

  「多久一次?」她沒回答。

  「一週一次?」

  「不止。」她說。

  「那麼,或許就不是一個怪人,」埃迪儼然象一個法官。「可是,我要告訴你一件事——他對你不真誠。」

  「不,」她說,這時埃迪滿意地注意到:她哭了。

  埃迪站起身來。「你要是這個樣子,不想和我說話,我這就走。」他在裝腔作勢,而艾芙莉達明白他的意思,她明白她必須作出的反應。她跪下,抱住他的腿。

  「請你別離開,埃迪,請別離開。」

  「說,你丈夫是個搞同性戀的怪人,你說出真情來。」

  「不,」她說,葛地立起,氣憤地哭了起來,「別再那樣說,他是一個詩人。」

  埃迪又喝了一口酒,莊重地說,「你不明白,我始終知道這件事。詩人全是妖怪,懂嗎?此外,從他的牙齒我就能作出判斷,」他露出奸詐的一笑。

  她悲憤交集地大哭起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