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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是的,是的,」教授連連稱諾,「很愉快。」說話中畢恭畢境,但卻無精打采。樣子象生病,眼圈發黑,下眼皮垂成鼓泡,嘴唇幾乎不帶一絲血色,皮膚蒼白。

  利奧開車緩緩而行,一面與教授交談著。一陣輕風吹來,他感到快慰。不一會兒,他就要全速行駛,那時夜風強勁,他們將不得不終止談話。趁這會兒,利奧左手握住方向盤,右手從襯衫的口袋裡掏出一包煙,遞給教授一支,教授擦一根火柴,用手罩住給利奧點煙,然後自己也點上一支。吐了幾口煙之後,利奧說,「我知道你兒子的事,上月我的一個朋友出庭指控他,」這時,他發現那位教授夾著煙往嘴裡放的手顫抖著,一言不發。

  「要是我知道你兒子的事,我根本不會把你送到這兒,」利奧悶悶不樂地說,惋惜不該把他送回不來梅。

  教授精神有些緊張、激動,緊緊抓著車窗外緣,「我本不想讓你給我幫忙,我知道這不大妥當。可是米德爾頓先生說,他一切向我作過解釋,而且你很理解。」

  「他們什麼時候處決你兒子?」利奧非常生硬地問道,話一出口便感到自慚。

  「再過幾周,」教授答道,手中的煙早巳脫落,雙手緊扣,神經質地抽動著。「這是我最後一次探他。」他端坐著,期待利奧的同情,並希望利奧不再發問。

  利奧沉默了。他們已來到開闊的農村。野草的嫩芽剛破土而出,樹木才換了青枝,添了新葉、一塵不染,發出清新的氣息。車開得很慢,利奧轉向那位老人,慢條斯理地說,「就說你的兒子吧,因為殺害了一名德國人,德國法庭判了他的罪,並不涉及到他作為兵營警衛的身份。這真有點諷刺,你決不會料到他遭到那該死的猶太人的殺害。照那樣的深仇決不會給你帶來任何安慰,太可惜了。」

  那位教授低下頭來望著自己的手說,「我根本沒想過這些,說實在的,我是一個有文化教養的人。」

  「你兒子該死,」利奧說,「他是魔鬼,即便是人,也該當奪去他的生命。簡直是魔鬼的行徑。你知不知道他幹了些什麼?萬惡不赦之徒!沒有他,世界會更加安寧。我這樣說是出自清白的良心。你知道他幹的壞事嗎?」聲音中和內心的積恨使他迫不及待地在路旁刹住車,等待著答話。

  教授並沒作出回答。卻只把頭埋在懷中,使勁地姥縮,仿佛要把頭顱全埋進去。全身震顫著,沒發出任何聲音,而他瘦小的身軀卻一個勁盲目地前後擺動。好象全然不受大腦指揮似的。

  利奧在等待著這一陣過去,等到同情和憐憫蕩滌著心頭的仇恨時,他又反悔了,這時腦海裡出現了他自己父親的形象:那細高瘦弱的身軀,剃光了的頭。他沿著沙石鋪成的小路走來,利奧穿一身軍裝。出乎意料,他父親卻突然停下來,說,「你在幹什麼?」利奧當時記得,現在還依然記得:很早很早,還是在上學的時候,有一次他逃學,跑到動物園裡玩,被父親發覺,他用那同樣的音調問,「你在這裡幹什麼?」正是此時此地,也正是沿著這條帶有白石子的砂礫小路,周圍帶刺的鐵絲網漫無邊際的圍著。父親說了這句話,他在哭泣,彎著腰對著兒子在哭泣,政治犯所獨有的紅色橫條囚衣遮著父親的前胸,而那孩子則穿著綠色斜條囚衣標明種族。利奧坐在吉普車上回憶往事,只是這會兒才想像得出十年前他父親所受的磨難,於是產生了對這老頭子的輕蔑,這老頭子正在他眼前為他父親的苦難受到懲罰。這人受過良好的教育,能明辨是非,不懼怕,不怯懦,也並非無能,然而卻不去幫助他的父親。他吃得好,睡在溫暖舒適的床上,他能得到這一切,卻輕而易舉地聳一聳肩,便萬事大吉了。利奧把視線移開,向路的另一邊綠色的山谷中望去,由於夜幕降臨,山谷也漸漸昏暗下來。他知道決不能在德國呆下去,他決不能同這樣的人生活在一起,這些人甚至不值得他去恨,他們把他的青春圈在鐵絲網內,在他的手臂上烙下數碼印記,殺死了他的父親,逼使他的母親深夜逃到千里之外,奪走了她賴以生存的大腦協調的功能。她終因不能人睡,一時一刻也不能人睡而死去。

  而今他生活在這個國土上,與該國人民和平相處,卻不曾以兵戎相見,同他們的女兒同寢,拿巧克力糖塊送給他們的孩子,送給他們香煙,帶他們到農村兜風。利奧感到羞辱,於是對這老頭的最後一點憐憫都驅除乾淨。他開足馬力,以最快速度前進,想趕快回到不來梅。教授掏出手帕擦了擦臉,拘謹地坐在那裡,雙腳使勁地跺踏板。汽車一跳上顛簸晃動。老頭想盡力保持身體的平衡,從他不和諧的調節動作看來,他身體的機能已經僵化了。

  晨光亮微地普照著農舍,利奧把車子停在美國人建在公路旁的咖啡快餐店前,同教授一起進店。兩人坐在一張長木桌旁,桌邊幾個軍車司機正頭枕著胳膊趴在桌上睡覺。

  他們一言不發地喝著第一杯咖啡。但當利奧回敬第二杯咖啡,又抓了一把油炸面卷時,教授便開始說話了。開始還慢條斯理地,後來越說越快,他大口喝著咖啡,拿著杯子的手不住地抖動。

  「你不懂一個父親會有什麼樣的感覺,利奧,父親是無依無靠的。我對自己兒子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他母親快要死的時候,他正在俄國前線,我千方百計想辦法把他調回來。可他當時很勇敢,是一個英雄,佩戴好多勳章!他根本不願回來。他來信說他的假期取消了,現在毫無保留地向我訴說他的一切,說他想去巴黎,說他想玩個痛快。他還向我解釋,他不會同情他的母親,不會再愛她。從那以後情況越來越糟,他開始幹起壞事。可是,「教授停住了,似乎迷惑不解,進而更加激奮地說:「可是,情況如何呢?母親死了,做兒子的能不哭一聲嗎?平時做事,他向來都是順其自然,他象所有的男孩一樣,也許他更漂亮些,更聰明些,我教他為人大方,和朋友一起分著吃東西,要信仰上帝。我和他母親都喜歡他,他們從不嬌慣他,他是個好兒子。現在,就是現在,我還是不信他做的那些二事,但是他都承認了。他全向我承認了。」他腫泡的眼裡晚著淚水,「他告訴我所有這一切,昨天晚上他撲在我懷中哭了,他說:『爸爸,我願意去死,我願意去死。』我們一塊兒談論生活,談了整整一個星期。昨天晚上他象小的時候一樣又哭了起來。」教授說到這裡嘎然而止。利奧覺察出教授臉上呈現的是憎惡和憐憫交織在一起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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