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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你自己知道,」帶著那種可以理解的驚恐,她毅然說出了這件事內心所承受的痛苦是多麼地巨大,他哪兒還會氣惱,沉積在心頭的只有絕望。安注視他的臉色,她走過來,跪在他的椅子旁。只有當他倆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她才變得軟弱、溫柔,說話幾乎是懇求。她說:「因為你是共產黨,丟掉了你的工作,我不生氣。可是,今後我們怎麼辦?我們得為了孩子想一想吧。你必須能找得到工作,掙錢,戈登。你對政治感到如此氣憤的時候,你失去了你所有的朋友,我們不能這樣生活下去,親愛的,我們不能啊。」

  戈登從椅子上站起來,轉過身去,大為吃驚,不僅僅是因為她竟然能說出這種事情,而是因為他最親近的人對於自己如此地不瞭解。她很可能這樣認為:她丈夫會象戒煙或禁食一樣地脫黨。歸根結底他必須回答她。

  「我在替我們的孩子著想,」戈登說,「這就是我要當一個共產黨員的原因。你想讓他怎樣長大成人,是讓他有象利奧那樣的經歷,還是讓他成為莫斯卡那樣的對他的同夥漠不關心的人呢?儘管他表示喜歡我,我卻不喜歡他在你面前講話時的那種神態,他可不管這些。我想讓我們的孩子在健康的社會裡長大成人,這種社會不會把他推到戰爭或集中營裡。我想讓他在文明社會裡長大成人,這就是我戰鬥的目的。你知道我們這個社會正在腐敗下去。安,你是懂得這點的。」

  安站起身來正視著他,不再那樣溫柔、懇切了。她很現實地對他說,「你不相信任何關於俄國幹的壞事,可我相信,而且不少,他們不會使我兒子安全。我對我的國家就象人們對他們兄弟姐妹一樣地有信心。你常常說那是一種民主主義的信念,可我不太懂,你難備為你的信仰作出犧牲,可我不被備讓我的孩子為了你的信念受到苦難。戈登,假如我認為你死抱著那些信念不放,我不會阻撓你的,可是你應當想到利奧的父親所遭遇的那些也一定會發生在你的身上。我感覺到當時他對我們說這些的時候,就是出於這個原因要你引以為戒。從更壞處著眼,你會頹廢墮落的。你得退出來,你必須退出來。」她那張寬而平的臉上佈滿著固執的陰雲,他明白固執是無往而不勝的。

  「我看咱們是否互相瞭解一下,」戈登輕緩地說,「你想叫我找一個好的工作,過—個尚好的中產階級那樣的生活,而不想讓我留在黨內並因此陷入危難的境地,對嗎?」

  她避而不答。戈登接下去說,「我知道你的出發點是無可指責的。我們倆基本上是一致的。我們都想為我們的孩子作最好的打算,只不過志同道不合而已。你為你的兒子設想的那種安全是暫時性的,你那安全是乞憐於那些統治我們國家的資本家。而我的道卻是為永久性的安全而戰鬥,一種少數統治階級難以破壞的安全。你看到沒有?」

  「你得丟棄它,」安固執地說,「。無論如何你要丟棄它。」

  「你要是不打算丟棄它——」安停了下來,鎮定一下又說,「我就要帶著孩子到英國去,不去美國。」

  他倆都被安的最後這句話驚呆了,隨即,安把聲調壓低到近乎哭泣的聲音說,「我知道你一旦說了話就會算數的。你瞭解我是相信你的。」自他們倆生活在一起這是戈登第一次對安真正的動了氣。因為他知道安的信念有道理,他從來沒向她撒謊,從不自食其言,他的新英格蘭的良心從夫妻關係上來說,從來都是起作用的,現在她反倒利用他的誠實來圈套他。

  「讓我們把話說清楚,」戈登若有所思地說,「假如我不答應退黨,你將帶著兒子去英國,你離開我。」他強制著痛苦和憤怒,仍操著平常的語氣說,「假如我答應你,你就和我一道去美國。」安點頭默認。他走到椅子前邊,坐了下來。又開始沉靜而耐心地整理種種問題:他知道安也是說一不二的,而他自己也決不能脫黨,他要是因此脫黨,他會越來越恨安的,他知道他不能拋棄妻子和孩子,妻子也許能這樣,孩子沒有可能。

  「我答應,」他說。他少裡清楚,自己在說謊,安走近他,滿臉是慰藉的淚水,跪下俯在戈登的大腿上,他對她深懷憐愛,伺時對自己所幹的事又有些恐懼。對自己的所作所為當然是再清楚沒有的了。一旦踏上故土,要不了多久她就會發覺這一騙局的。一旦她發覺自己受了騙,她想回英國,就再也弄不到這筆路費了。他們倆就會結結實實地捆在一起。他知道,對他倆來說,從現在起他們的生活中將會交織著恨、不信任和輕蔑,這將使他們以後的生活出現爭鬥。但他無能為力。他撫摸著她又粗又厚的頭髮,象她那粗壯的農民的身軀一樣有誘惑力的頭髮。他捧起她那張寬而扁平的近似斯拉夫人的臉龐,在她那淚水縱橫的臉上親吻著。

  他想一切都無能為力,唯一給她的親吻對於他也是痛楚的。

  15

  星光下,毀滅的紐倫堡寂寥無邊,仿佛這一切毀滅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發生的。或者毀于天然火災,或者毀於地震,或者是由於多少世紀日曬雨淋的緣故,有一部分變得焦油一樣的黑,似乎大地曾經流過血,那結塊的熔岩聚成大片荒丘。

  利卑驅車穿過這一地段。他第一次來到這塊廢墟上,內心感到十分愉快。到了郊區,他把車停在一間小小的,四四方方的白色樓房前面,旁邊還有幾幢和它完全一樣的樓房。他希望教授這會兒正等著他。他急於離開紐倫堡,想早點擺脫法庭的審理。他已經認真而誠實地寫好了證詞,準備與警衛和典獄官分庭抗禮。他遇見了幾個老朋友,老獄友,在他們期待已久的報復過程中分享他們的快樂。他十分奇怪地發現,他已經不喜歡和他先前的朋友來往了,好象他們從未受過難,好象個個都參與了某種不光彩的活動,現在都深負著一種罪責似的。他試圖解釋:發現自己已經不與那些彼此瞭解並一起陷於淩辱、恐懼、無望的境地的人們來往。正是那張與這種生活相關聯的面孔才真實地再現了生活。他按了一下吉普車上的喇叭,一聲長鳴打破了夜晚的沉寂。

  教授瘦小的身影立刻在房門口出現,隨即朝汽車走來。利奧。一見他就感到有些彆扭,但他強作彬彬有禮的樣子說,「你看望了你的兒子,愉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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