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裡奧·普佐 > 黑市 | 上頁 下頁
二七


  莫斯卡往下伸手去摸海蓮的臉,感到她眼窩裡那濕濕的東西正順著面頰往下流。他感到一陣噁心,隨即使這種感覺消失了身上的熱度。他想告訴她那周圍的一片恐懼是怎麼一回事,它如何跟人們所瞭解的毫無共同之處,它如何像是一場夢,像是巫術。在那陌生的,荒蕪的城鎮裡。躺著一具具的死屍,在他們的瓦礫堆成的墓上,戰鬥正在進行,一團團花狀的黑色煙霧從被燒成骼髏樣的住宅升起,稍後不久,在已被燒為灰燼的敵人的村子裡,到處都有白色的警戒線,表明這個地方尚未掃雷。一座座房屋的門外。就象小孩玩遊戲時做的一樣,畫上粉筆記號,示意不能邁進,這記號越看越象巫婆的咒符。教堂周圍;廣場上一具具死屍周圍、農民穀倉裡一桶桶酒的周圍都拉上了白色警戒線,而且在開闊的田野上,畫有骷髏的信號,讓你注意那些死去的牲畜:死牛、死馬。它們全被地雷炸得亂七八糟,腸子肚子都暴露在陽光下。一天早晨,這新的異國城鎮又那樣寂靜,那樣萬顏無聲。儘管戰鬥在好幾英里以外,他卻由於某種原因而感到害怕。突然,在遠處,教堂的鐘敲響了,他這才知道是禮拜天。就在同一天,在恐懼消除的情況下,在某個看不見骷髏信號的地方,在某個孩子忘了用粉筆劃記號的地方,在由於某人的過失該拉白色警戒線而沒有拉的地方,他莫斯卡的骨肉之軀第一次遭到侵犯,於是他才開始明白那德國佬最後一句話的含意,那是對靈魂和肉體毀滅的懼怕。

  他什麼也沒有說。他可以查覺到海蓮翻過身趴著,把臉埋在枕頭上。他粗魯地推了她一把,說:「上沙發上睡覺去。」自己轉身背靠著牆,感到身後牆上的涼爽使熱度減退了。他緊緊貼牆而睡。

  夢中,他看到那些卡車穿過許多地段。無數的婦女從地上一躍而起,踮著腳站在街上;帶著饑餓的面孔在尋找。那些消瘦的男人高興得就象稻草人一樣歡蹦亂跳。後來,當他們面前的女人開始掉淚時,他們低下頭和身子去接受她們的親吻。白色警戒線把他們,把這些卡車、男人、女人以及這個世界都團團圍住。到處都是罪惡造成的極度恐怖。白色鮮花枯萎了,死了。

  莫斯卡醒來,滿屋都是幻影,都是夜晚最後的幽靈,他能認出衣櫃的模糊輪廓。空氣很冷,但間歇熱已經消除。他感到一陣悅人的疲倦。他很餓,忽然間他想起早晨過一會兒就會吃到多麼香甜的早餐。他伸出手去摸到海蓮那熟睡的身子。知道她一直沒有離開他,他把臉貼在她那溫暖的背上,睡著了。

  09

  戈登·米德爾頓著著孩子們整整齊齊地排成兩路縱隊沿街而來,從他屋前走過,和著慢悠悠的讚美歌的節拍晃動著手中的紙燈籠。這歌聲透過緊閉的窗戶模模糊糊地傳進戈登的耳中。然後,這兩路縱隊進了院子在窗前散開成一群。點燃了的黃紅色燈籠就象寒冷十月昏暗黃昏中的一群螢火蟲。戈登思鄉心切,痛苦萬分,他離開瀕臨毀滅的新漢普希爾村已很久了,那時田野裡冷冷清清,一片荒涼景象,夜空中只有螢火蟲閃爍。那裡和這裡一樣,隨冬天的到來萬物瀕臨死亡。

  戈登沒有轉過頭就問教授:「那些提燈籠的孩子們唱的是什麼?」

  教授坐在棋桌旁,正樂滋滋地看自己給對手造成的敗局,旁邊的公文包裡裝有兩塊準備帶回家的三明治和兩包香煙。這香煙是他給戈登·米德爾領教德語而得的週薪金,他要把它省下來,等什麼時候去納倫伯格探望兒子時帶給他抽。他必須再次請求允許他去看兒子。不管怎麼說,如果那些大人物都能接見探監者的話,他的兒子又為什麼不能呢?

  「他們唱慶祝十月節的歌,」教授心不在焉地說,「告訴人們夜晚將越來越長。」

  「那麼,燈籠是怎麼一回事?」戈登·米德爾頓問道。「真的,我不知道,這是個傳統習慣了,為了照慣吧。」教授抑制住內心的煩惱。他想把這位美國人喊回棋桌,下完這盤棋。但是,儘管這位美國人從來也沒有依仗自己是征服者而盛氣淩人,教授卻也從來沒有忘記自己的被征服者的地位,或者說在他的心靈深處,沒有忘記為自己兒子而深感羞愧。

  戈登·米德爾頓打開窗戶,孩子們的歌聲從燈籠處升起,就象十月的空氣一樣充滿了這個房間,清浙而柔和。他全神貫注地聽,並檢驗自己剛剛學會的德語。孩子們唱的歌詞簡單而吐字清楚使他容易聽懂。他們唱的是:

  「我的蠟燭,燃燒吧,

  我的蠟燭,燃燒吧,

  但別燒壞我心愛的燈籠。」

  「你應該想到他們的父母有比給他們做燈籠更為重要的事要擔憂。」戈登等著,再次傾聽那歌聲。

  「星星在天上照耀,

  我們在地上照耀,」

  然後,按著一節長音符繼續唱。這音符本身並不悲哀,但在那漸漸暗下來的暮色中,聽起來卻十分悽楚。

  「我的蠟燭滅了,我們回家去;明天再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