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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這德國人走到樓梯跟前,用德語向上喊道:「一切正常,下來吧,不要怕。」他們聽見樓上的開門聲,另外三個戰俘慢慢地下了樓。他們都穿著破爛的老百姓衣服,臉上呈現出靦腆的、近乎負罪的神色。

  「出去上吉普。」中士說。然後,他問這德國佬:「這是誰的房子?」

  這德國佬抬起眼,他第一次望著莫斯卡。「這是我從前認識的一個女人的。你們放過她吧,你們知道,她幹這事是因為她孤單寂寞。這和軍事無關。」

  「滾出去。」中士說。

  他們都離開那裡,中士吹口哨讓屋後那兩個看守回來。當兩輛吉普車馳離時,一個女人沿著這條街走來,手裡拿著一大包用棕色包裝紙包的東西。她看到吉普車上的那幾名戰俘,轉過身,又朝來的方向走了。中士酸溜溜地朝莫斯卡一笑,說:「該死的女人。」

  在距營地約一半路的一段人跡稀少的路上,中士坐的那輛走在前面的吉普開到路邊停下了。另一輛也緊緊停在它後面。路旁有一片崎嘔不平的,多石的牧草地通往那二百英尺外的黑壓壓的樹林子。

  「讓那幾個人下車,」中士說。他們全都下了車,局促不安地站著。在這荒無人煙的路上,他們感到不安。中士站在那兒,深思了一會兒。他摸了摸自己的鬍子說:「你們兩個可以把這幾個德國人帶回營地。把工具從拖車裡搬空,再把拖車帶回來。」他指著那德國佬說:「你留下。」

  「我也回去。」莫斯卡說。

  中土慢慢地,蔑視地上下打量著他。「聽著,你這狗娘養的,你現在得呆在這兒。如果不是我的話,你這笨蛋早就上前線去了。上帝作證,每當這些德國入稀裡糊塗地幹出蠢事的時候,我並不打算到全國各地去追尋。你留下來。」

  兩名看守帶著三個戰俘一聲不響地走開,上了吉普,沿著大路消失了。德國佬轉過頭望著他們遠去。

  剩下的四名身穿草綠色呢制服的人,面對著這孤零零的一個德國人和他身後那片碎石磷響的牧草地站立著。中士撫摸他的小鬍子。德國佬臉色發灰,但卻直挺挺地站著,好象立正似的。

  「起步跑。」中士說,他指著牧草地那邊的林子。

  德國佬一動不動。中士推了他一把。「跑!」他說,「我們成全你。」他把這德國人往牧草地裡推,扭轉他的身體,以便他面向那片林子。太陽落山了。大地沒有一點光澤,暮色蒼茫,一切都灰濛濛的。林子成了一堵黑牆,很遠很遠。

  德國佬轉過身來,又面向他們。他把手伸進那無領襯衫裡,好象要掏什麼東西。他望著莫斯卡,又望望其他人。他朝他們走來,走出了牧草地。他的腿在顫抖,身子又搖晃了一陣子,但聲音卻是堅定的;他說:「莫斯卡先生,我有妻子和孩子。」

  中士滿臉憤怒和仇恨,「跑,你這雜種,起步跑。」他沖到德國佬跟前,猛打他的臉。當德國佬要栽倒時,他又一把拉住他,把他往牧草地推。「跑,你這德國雜種。」他又喊了三四聲。

  德國佬摔倒了,又站了起來,再次轉向他們。再歡說:「我有妻子和孩子。」但這次不是懇求。倒像是解釋。一名看守急忙跨前一步,用卡賓槍托打他的腹股溝,後又把槍掛在一隻手上,用另一隻手狠打德國佬的臉。

  鮮血在那一道道皺紋的臉上滲出。這時。他看了他們最後一眼,便開始越過牧草地,朝著樹林形成的那堵黑牆走去。這是失望的一瞥,而不是懼死的瞥。這是恐懼的一瞥,好象他已經看到了他從來不曾相信的,可怕而可恥的什麼東西似的。

  他們看著他慢慢走過牧草地。他們在等他跑起來。但他走得非常慢。每走幾步,就轉過身來看看他們,好象做逗人傻猜的什麼遊戲似的。他們能著見他那無領襯衣的白色。

  莫斯卡看見那德國佬轉過身來看著他們,再轉過去往前走一次,每次都要微微向右轉。他看見通往林子的那塊地微微地、冷酷無情地凸起。這場戲已明顯化了。這邊幾個人都跪在泥土路上,卡賓槍托在肩上。莫斯卡把自己那搖搖晃晃的槍筒向下朝著泥土路。

  當那個德國人突然向那條溝猛衝時、中士開了槍。當其他的槍打響時,他開始倒下。這一倒把他的身子拋到微微凸起的田壟那邊,但兩條腿卻依然可見。

  卡賓槍刺耳的響聲之後,一片肅靜。灰色的煙霧在人們頭頂上空盤旋,活著的人全都驚呆在那裡,難聞的火藥味隨著夜晚的和風飄散。

  「你們上車。」莫斯卡說,「我等拖車。你們這幫傢伙統統上車。」誰也未曾注意到他沒有開槍。他轉過身,背朝著他們,沿著這條路往前走了幾步。

  他能聽到吉普車開過時發出的轟鳴聲。他靠在一棵樹上,越過那片多石的牧草地,越過那雙懸吊著的腿,凝視著那黑壓壓的、難以看穿的樹牆。在這正在到來的夜晚,它顯得非常近。他點燃一支煙。他無動於衷,只不過略覺噁心,心裡卻想著放蕩狂樂。他等著,希望那輛拖車能在天完全黑下來之前到來。

  在眼前這漆黑一片的房間裡,莫斯卡越過海蓮的身子,伸手去端桌子上的那杯水。他喝過後,又靠回原處。

  他想做一個絕對誠實的人。「這件事並沒有煩擾我,」他說,「只不過當我看到類似今天那個女人追趕卡車的事時,才聯想到它,我記得他說的話,他說了兩遍『我有妻子和孩子』。那時說這話毫無意義。我說不清這是怎麼一回事,不過我覺得這就如同我們每當能花錢的時候就把錢都花光,因為存錢毫無意義一個樣。」他等待海蓮說話。

  他繼續往下說:「你知道。事後我極力揣摩這句話。我怕回營地,我想我伯的是那個中士。他簡直是德國人,德國人做的壞事太多了。但是,最主要的是當那德國佬受到傷害時,當他求饒時,當他被槍殺時,我沒有一點同情心。後來;我感到羞愧,感到驚訝,但我從來沒有憐憫之心,我知道這是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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