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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德國警察身穿染過的軍裝式的制服,四下清理廣場。把小乞丐朝旁邊的小巷裡驅趕,把面色憔悴的,撿煙頭的狙擊兵往廣場的僻遠角落推。然後讓他們在德國交通大樓的臺階上休息。在大廈周圍兜圈子的「小姐」們微微加快了步伐,但沒有人去干涉她們。

  莫斯卡總要在紅十字會裡買些三明治,他們繼續往前走,匯合在朝伯格公園去的人流中。

  敵人在星期日仍然進行他們傳統的午後散步。德國男人擺出一副家長的威嚴,有的嘴裡四個空煙頭,妻子推著嬰兒車,孩子們在前面文靜地、有氣無力地跳著。午後的微風從康墟上掠過,吹起鬆散的泥土。夏日的豔陽把這些泥土集結起來,然後佈滿天空。結果,在整個城市的上空形成一個幾乎察覺不到的金色的灰塵罩子。

  越過磚紅色的莽莽廢墟——這裡的房屋已被夷為平地,遍地碎瓦、灰燼和廢鐵——他們終於出了城,來到了鄉間。他們一直走到精疲力竭,才在一片綠色的、長滿了沉甸甸莊稼的田野裡停下來。他們在那裡休息、睡覺、吃帶來的三明治,如果這地方非常僻靜,與世隔絕的話,他們就在這個天為帷幕、地為床的環境裡一聲不響地做愛。

  當陽光越過天空,照射到他們臉上時,他們就漫步回城。莽莽廢墟的上空,黃昏即將降臨。於是,當他們走進廣場時,就會看到美國兵正紛紛從紅十字大廈離去。勝利者們吃飽了三明治、冰淇遊、可口可樂,打夠了乒乓球,享足了亥舞伴那職業性的、不可能產生任何結果的親熱。士兵們在街上遊蕩,好象沒著沒落流落街頭似的。一群群來回走動的德國「小姐」們一個個都不見了。敵人和征服者肩並肩地沿著遍地瓦礫的小巷,向毀損的建築物裡尚未完全倒塌的房間定去,要是時間來不及的話,就隨便找個洞穴。廣場上漆黑一片,幾乎萬賴無聲,只有寥寥可數的還不死心的乞丐,一個孩子和幾個筋疲力盡的,現在已不再走動的姑娘。模糊不清的音樂從一場即將結束的巡迴表演傳出來,穿過大廈,綴繞在黑暗廣場上那沉默無語的人們的上空,經過廢墟落到威悉河,好象追隨廢墟去到這靜靜的河裡似的。於是,當莫斯卡和海蓮沿著河提往前走時,他們把這音樂聲拋在後面,越過河水凝視著對岸月光下隱約可見的城市。

  在麥茨大街,麥耶和埃迪準備好茶水糕點等著他們;有時,埃迪醉得昏昏迷迷地躺在長沙發椅上,但一聽到他們的聲音,就蘇醒過來。他們喝著茶,安閒地聊天,感受這令人舒服的夏夜的新的恬靜,漸漸昏昏欲睡。這樣,他們就能安然無夢地睡個好覺。

  06

  美軍宿舍裡,莫斯卡的廂壁房間住著一位個子不高,體格粗壯的文職人員。他身穿檄攬綠制服,但制服上縫有一小塊藍白色相間的布,繡著AJDC四個字母。人們很少見到他,宿舍裡也沒有人認識他。但深夜時刻,就能聽見他在屋裡走動,收音機輕輕地響著。有一天晚上,他讓莫斯卡搭乘他的吉普車。他倆一同前往那家地下餐廳吃飯。他叫利奧,為美國聯合善後委員會下設的猶太人救濟組織工作。這幾個宇首的字母也用白色大宇印在他的吉普車上。

  當他們駛過一條條街道時,利奧操著英國口音大聲問莫斯卡:「我在什麼地方見過你!你看起來很面熟。」

  「戰爭剛結束時,我正好在軍政府工作,「莫斯卡答道。他斷定他們不曾見過面。

  「啊,啊,」利奧說,「你是和那些拉煤的卡車一起來格羅的,嗯?」

  「對呀,」莫斯卡驚訝地說。

  「我那時住在那裡,是一個難民,」利奧咧嘴一笑,「你們沒把工作做好,許多週末我們都沒有熱水用。」

  「我們一時出了點問題,」莫斯卡說,「解決了。」

  「是的,我知道,」利奧微微一笑,「採取了法西斯的辦法,但或許是必要的。」

  他們一同吃了晚飯。正常情況下,利奧本會胖些的。他長著一個鷹勾鼻子,大骨骼臉,左臉痙攣性地抽動。行動緊張而迅速,但卻有著從來沒參加過任何體育運動的人的那股笨勁兒,全身動作不協調。他對體育運動一竅不通。

  喝咖啡時,莫斯卡問道:「你們那些人都幹些什麼?」

  「這是聯合國善後救濟總署的活兒,」利奧說,「給那些在集中營裡等候離開德國的猶太人發放生活必需品。我自己也在布肯瓦爾德集中營呆了八年。」

  莫斯卡心想,很久以前——那已是不再可能成為現實的了——他就有一個願望,也是他應徵人伍的一大原因:搗毀集中營。但他沒能去。是照片上那傢伙起的作用,就是格洛麗亞,還有他母親和阿爾夫一看就嚇壞了的那張照片。想起這個,莫斯卡心裡就升起一股很不自在的困窘和羞傀,因為現在他差不多把這個心願忘了。

  「對,」利奧說,「我十三歲進去的。」他卷起袖子,手臂上好像用紫墨水印了一個六位數的號碼,號碼前有一個已模糊不清的字母。」父親和我一塊兒在那裡。他死了好幾年後,集中營才解放。」

  「你英語說得相當好,」莫斯卡說,「誰也不會以為你是德國人。」

  利奧看了看他,微微一笑,迅速而緊張地說:「不,不,我不是德國人,我是猶太人。」他沉默片刻,「當然,我原來是德國人,但猶太人不再會是德國人了。」

  「為什麼不離開德國?」莫斯卡問道。

  「我在這兒有個很好的工作,美國人有的那些特權我都有,而且還很掙錢。再說,我還沒拿定主意是去巴勒斯坦,還是去美國,這個決心不大好下。」

  他們談了很久,莫斯卡喝威士忌,利奧喝咖啡。莫斯卡突然發現自己在竭力給利奧講解各種體育運動,確實在竭力地講運動時的種種感受。因為對方的青少年時代是在集中營渡過的、體育活動的機會不知不覺地錯過了,無可挽回地失去了。

  莫斯卡努力講解跑上去投籃時的感受,講做假動作佼對方的防衛離位,再突然跳起讓球飄進籃筐;講在體育館的木制地板上迅速旋轉和奔跑,周身濕透,極度疲倦,事後洗個溫水淋浴,就神奇般地恢復了疲勞。然後挎著藍色運動包沿街散步,全身得到放鬆。在冷飲店裡會見守候在那裡的姑娘。最後就安安穩穩地、無憂無慮地好好睡一覺。

  在驅車回宿舍的路上,利奧說:「我總是ontheway(東奔西跑),我的工作使我要去很多地方。但,寒冷季節來到時,我就有更多的時間呆在不來梅了,那時我們就可以相互進一步瞭解了,嗯?」「那時我給你講怎麼打棒球,「莫斯卡笑著說,做好去美國的準備吧,不要說ontheway,那是德國人說的英語,你應該說ontheroad,或者travetlirg。」

  此後有好幾個晚上,利奧都到他們房裡來喝茶或喝些咖啡。莫斯卡教他怎麼打撲克、卡西諾和拉米等牌。利奧從來不提集中營的事,也從來沒有消沉過,但他從來也沒耐心在一個地方久留,莫斯卡他們的平靜生活對他毫無感染。利奧和海蓮成了好友,利奧還說海蓮是唯一的一個教他如何把舞跳好的始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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