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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她背對他坐著,匆匆忙忙地往剛洗過的頭髮上夾髮卡。她身邊的桌子上有一塊黑乎乎的麵包。靠牆放著一張窄窄的床,旁邊有個床頭櫃。

  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海蓮把頭髮卡好了,接著伸手一把抓過桌上的麵包想往櫃子裡放。她這才轉過身來,看見莫斯卡站在門上。

  莫斯卡看見她臉色蒼白,瘦骨嶙峋,幾乎只剩下一副臉架骨,身子比他記憶中的還要單薄。她手裡的麵包掉在高低不平的木頭地板上,臉上的表情並無驚奇,莫斯卡甚至覺得那樣子是煩惱和幾分不快。可是她的臉馬上就蒙上了悲哀。他走到她面前,她的臉看上去全是皺紋,淚水順著那數不清的皺褶淌下來,滴在他抓著她瘦削的下巴的手上。她垂下頭,臉緊貼在他的肩膀上。

  「讓我看看你,」莫斯卡說,「讓我看看你。」他想把她的臉抬起來,可是她使勁貼著他的肩。「好了,好了,」他說,「我是想嚇你一跳。」她還在抽泣,他無能為力,只得四處打量等她平靜下來。他看看那窄窄的床,老式的衣櫃,梳粧檯上放著他給她的相片,放大了還配上了鏡框。難一的一盞檯燈光線暗淡,微弱的黃光使人感到壓抑,牆壁和天花板由於屋頂上的碎磚爛瓦的壓力而往裡隆起。

  海蓮終於抬起了頭——她又哭又笑,「唉呀,你呀你,」她說:「你怎麼不寫封信來?怎麼不事先讓我知道一下?」

  「我是想嚇你一跳,」他又這樣說,他溫柔地吻她,她靠在他身上,用徽弱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說:「剛才我一看見你時,以為你是死人,又覺得自己是在做夢,在發狂,我也講不清,我的樣子太難看,剛洗了頭。她低頭看著自己穿的醜陋的家常衣裙,然後又擒起頭看著他。

  他現在看清她眼睛下面的黑圈了,好象她臉上其他部位的色素都濃縮起來把這一圈皮膚染成幾乎是烏黑的。他的手接著她枯萎的頭髮,還是濕漉漉的。她的身子緊貼著他,硬梆梆瘦骨磷蛔。

  她微微一笑,他發現她嘴角處的牙齒有個缺口。他輕輕撫著她的臉頰問道:「這是怎麼啦!」

  海蓮有點窘迫。「那個孩子,」她說。「掉了兩顆牙。」她對著他笑,孩子般地問道:「我看上去很醜嗎?」

  莫斯卡緩緩地搖搖頭。「不,」他說,「不醜。」他想起來了。「孩子怎麼啦?你把它搞掉了嗎?」

  「沒有,」海蓮回答,「孩子早產了,只活了幾個小時。我出院才一個月。」

  她知道他不相信,知道他對她缺乏信任,於是她走到梳粧檯邊上抽出一捆用舊繩子系著的紙,翻了一下,遞給他四份官方文書。

  「你看看,」她並不感到自尊心受了傷害或感到氣憤,因為她明自在那個世道,那種年頭,她必須得出示證據,人與人之間沒有絕對的信任。

  幾個不同機關的公章和封條消除了他的疑慮,他幾乎歉疚地相信了,她沒有撒謊。

  海蓮走到櫃子那兒拿出一大堆衣服。她一件件抖開,有小襯褂,罩衫,小褲子。有的布和顏色都是莫斯卡眼熟的。他明白了,因為手頭一無所有,她只得把自己的衣裙,甚至內衣都剪了,改成小衣褲給孩子穿。

  「我知道那一定是個男孩,」她說。聽了這話,莫斯卡頓時怒火中燒。他氣的是,她為孩子失去了臉頰上的紅潤,犧牲了身上的肌肉,獻出了兩顆牙齒,還有那巧手裁剪的小衣褲,可是她什麼報答也沒有得到,他明白:促使他回到這裡來的是他自己的需要,而不是她的。

  莫斯卡坐在床邊上,海蓮挨著他坐下。一時兩人都拘謹起來,呆呆地望著空空的桌子,唯一的一把椅子,犬牙交錯的牆壁和下陷的天花板。然後他們緩慢地移動,如同是某一古老部落的儀式,異教徒們正在與一個威嚴卻又模糊不清的神締結關係,他們自己也不知道這個儀式會給他們帶來災難還是好運。兩人終於躺在那張單人床上結合在一起了,他的情欲來自酒興、內疚和追悔,而她則是出於愛心和柔情。她堅信這次的結合是吉祥的,會給雙方都帶來幸福。她默默地承受了他給她尚未複元的身子造成的苦痛,承受了他狂野的激情,承受了他對她,對他自己,對世上所有一切的不信任。她明白:不管怎樣,在這世上他所有認識的人中間,他需要的是她,需要她的忠誠,需要她的身軀,也需要她的信任和愛情。

  05

  莫斯卡感到停戰後的第二個夏天日子過得很快。空軍基地的工作很輕鬆,好象是專門為了給埃迪·卡辛作伴,聽他講些快事,或者在他醉得不能回來工作時,為他圓圓場。埃迪·卡辛也沒啥事幹。福特中尉每天上午來呆上一會兒,簽簽文件,然後就到基地地面指揮處,汗流夾背地作—次飛行,跟結伴飛行的人員聊聊天,打發日子。下班後,莫斯卡和沃爾夫及埃迪,有時和戈登一同在地下餐廳吃晚飯。這裡是專為駐不來梅的美軍軍官和文職人員設立的便餐廳。

  他每天晚上和海蓮呆在自己的房間裡,一同躺在那張長沙發椅上看書,收音機撥到一家德國電臺,收聽輕音樂。每當這溫馨夏夜的最後暮色消逝時,他們總是相視一笑,便去就寢。讓收音機開到很晚。

  他們住的這層樓很靜,然而樓下幾層都是夜夜有舞會。在夏季的夜晚,收音機的聲音響徹整個麥茨大街。每輛吉普車坐滿了身穿棕綠色文職人員制服的美國人,懷裡摟著漂亮的、露著大腿的德國姑娘。在樓前停下,一片刺耳的刹車聲和年輕婦女的尖叫聲交織在一起。人聲笑語和叮噹作晌的碰杯聲吸引著街上的行人。他們以一種謹慎的好奇心扭過頭來看看,趕緊走開。再晚一些,他們或許能聽到埃迪·卡辛在樓外和他的一個女相好一邊撕打一邊醉醺醺地咒駡。有時舞會散得很早,於是深夜的微風吹動樓下街道兩旁的樹葉和枝幹,抄抄作響,它的清新氣息被瓦礫堆的黴昧所污染了。

  每逢星期日,海蓮和麥耶夫人一起在麥耶的頂層套房裡準備正餐。通常都有埃迪和莫斯卡開車到近郊農場買來的一隻兔子或鴨子,配上從同一個農場的菜園子裡買來的蔬菜。然後用從隨軍販賣部買來的咖啡和冰淇淋結束這頓聚餐。飯後,海蓮和莫斯卡通常離開埃迪和麥耶夫人,自行飲點酒、穿過城市走很長一段路,出城朝那一望無際的綠色鄉野走去。

  莫斯卡抽著雪茄,海蓮穿著他的一件漿過的白襯衣,袖子整齊地卷到肘部以上。他們走過警察局,那巨大的、綠色混凝土結構的大樓佈滿了爆炸留下的灰色凹形斑點。再往前不遠,路過格洛克大廈。如今這裡是美國紅十字協會。大廈正面的廣場上,一群孩子守候在那裡乞討香煙和巧克力。還有一些臉上留有胡茬的男人頭戴納粹國防軍軍帽,身穿染過的軍上衣。只要有個倚樓而立的身穿草綠色制服的美軍把煙頭往地上一扔,他們馬上就撿起來。這些美軍愜意地度著時光,觀看過往的婦女,找出那些「小姐」們。她們走路慢悠悠地,像走踏板似地在你面前晃過,一會兒繞過大廈又走了回來,一遍又一遍地這樣走著。美軍觀看她們就好象在觀看一個熟人乘坐旋轉木馬似的,那熟悉的面孔準時無誤地出現在這些望眼欲穿,從中取樂的旁觀者眼前。在這溫暖的夏日午後,廣場就象—個歡樂繁榮的集市,使得這一天看上去不像是個星期日,把星期日的寧靜和停工休息的氣氛沖掉了。

  草綠色的軍用客車和沾滿泥漿的卡車,每隔幾分鐘就源源馳進廣場一批,有的是從不來梅周圍的營房,有的是從遠處的不來梅港把佔領軍送來,美軍一個個身穿筆挺的草綠色呢軍裝,褲腿整齊地塞在擦得鋥亮的紅褐色短筒軍靴裡,整潔面美觀。還有身著厚毛織品,頭帶貝雷帽,滿身大汗的英國兵。美國面船上的海員一個個穿著破爛的褲子和肮髒的毛線衫,偶爾還留著毛烘烘的長鬍子,看上去很租野。他們滿臉不高興地等著憲兵檢查證件,然後才能進人大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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