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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你聽我說,」耶金慢條斯理地說,「我認為你在這兒需要一台收音機,幾個檯燈,四五把椅子,一個長沙發和一張大床。我把這些都給你弄來,價錢以後再講。你要是眼下沒有香煙,我可以等一陣。我是做生意的,懂得什麼時候該賒帳。何況你是卡辛先生的朋友。」

  「那很好。」莫斯卡說。他把上衣脫光,打開藍背包找毛巾和肥皂。

  「你要人洗衣服的話,請告訴我,我去吩咐女傭人。」麥耶太太朝他微笑。她喜歡看莫斯卡那帶白色傷痕的軀體,心想那疤痕肯定一直伸到大腿溝。

  「洗衣服多少錢?」莫斯卡問道,打開箱子,拿出一套乾淨的替換衣服。」

  「哦,我忘了說,不要錢。只要每星期給我幾塊巧克力,我保證叫女傭人高高興興。」

  「那好,」莫斯卡不耐煩地說。然後他對耶金說:「你去試試明天能不能把那些東西都弄來。」

  這兩個德國人走了以後,埃迪·卡辛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擺出一付責備他們的樣子。「時代不同了,沃爾特,」他說。「佔領軍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我們對麥耶太大和耶金這樣的人都以禮相待,跟他們握手,談生意時總是哪一次都要給他們煙抽。他們能給我們幫忙,沃爾特。」

  「見他們的鬼,浴室在哪兒?」莫斯卡問。

  埃迪·卡辛把他帶到大廳。浴室很大,有三個浴缸,莫斯卡還是頭一回看到那麼大的浴缸,還有一個抽水馬桶,邊上有一張小桌子,上面散亂地擺著雜誌和美國報紙。

  「真是第一流的,」莫斯卡說。他開始洗澡,埃迪坐在馬桶上陪他。

  「你打算把女朋友帶到這兒來住?」埃迪問道。

  「如果我能找到她,而她也願意再跟我。」莫斯卡說。

  「今晚你就去找她?」莫斯卡把身子擦乾,把剃刀裝上刀片。「是的,」他說著瞥了一眼半開著的窗戶。天色漸暗。「今晚我去找找看。」

  埃迪站起來走到門口。「要是不成功的話,回來後到樓上麥耶太太房裡去喝一杯。」他拍了莫斯卡一下,「如果一切順利,那麼,我明天上午在空軍基地見你。」他往外面大廳走去。

  只剩下莫斯卡自己了,一種不可抗拒的欲望使他不想繼續刮臉,他想到自己房裡去睡覺,或是到樓上麥耶太太那裡跟埃迪一起喝酒渡過這個晚上。他有意識地回想少蓮這個名字,但是想到要走出這幢房子去找她,他感到莫名其妙的不情願。不過他還是迫使自己刮完臉,然後梳梳頭。他走過浴室窗前把窗開大,外面是條小路,幾乎沒有行人了。但是沿著廢墟望去,他看見一個穿黑衣服的女人,在不斷加重的夜色中看起來是一團影,她正在拔拉圾堆上叢生的野草,懷裡已經有一大抱草了。再近些,幾乎就對著他的窗下,他看見一家四口,丈夫、妻子和兩個小男孩,他們正在砌牆,砌好的那一點兒最多有一英尺高。兩個孩子用小報車裝來他們從廢墟堆中揀出來的碎磚塊,夫妻兩人砍砍刮刮把碎磚塊砌上去。房屋的殘骸好象給這一家人的形象裝上了邊框,深深鉻刻在莫斯卡的記憶中。最後一道日光也消失了。整個街道和那些人都成了一團團黑影,在一個更黑更大的黑影裡移動。莫斯卡回到自己房間。

  他從箱子裡拿出一個酒瓶,喝了很長時間,穿什麼去呢?他得想想,「這是她第一次看見我不穿軍裝。」他穿上一套淺灰色西裝和白色敞領襯衫。屋裡的東西也沒有收拾——箱子是打開的,但東西都拿出來了,髒衣服扔在地板上,刮臉刀具亂七八糟地甩在床上。他最後又喝了一大月酒,然後跑下樓梯走進外面熱烘烘的夏夜裡。

  他搭上一輛電車,售票員一眼就認出他是美國人,問他要一支煙。莫斯卡給了他一支,然後就注意地看著對面開過來的每一輛電車,心裡想她也許已經離開她的住處到什麼地方去消磨這個晚上了。好幾次他不由緊張激動起來,以為看見她了,他看見有的姑娘的背影或側影很象她,卻又無法斷定。

  他下了電車,當他沿著記憶中的街道往前走的時候,記不清是哪座房子,只好挨門挨戶查看大門上的住戶姓名。他只找錯了一幢房子,第二家門上就有她的名字。他敲敲門,等了幾分鐘,又敲了幾下。

  門開了,就著過道裡昏暗的燈光他認出那老婦人就是這裡的房東。她的灰白頭髮整齊地盤在頭上,穿一身黑色的舊衣裙,披著磨露了線的披巾,所有的老婦人都有她的這種哀愁。

  「您找誰,先生?」她問道。

  「海蓮小姐在家嗎?」莫斯卡對自己說出那麼流利自如的德語有點吃驚。

  那老婦人沒有認出地來,或者說沒有意識到他不是德國人。「請進,」她說。他隨她走過燈光暗淡的大廳來到房門口。那老婦人敲敲門說:「海蓮小姐,有客人找你,是男的。」他終於聽到了她的聲音,溫柔卻帶幾分意外。「男的?」然後又說:「請稍等。」莫斯卡打開門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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