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裡奧·普佐 > 第四個K | 上頁 下頁
七六


  星期四晚上的獵物不多,但基姆伯莉在燈光下光彩照人,金黃色的頭髮煙煙閃光,抹著白粉的雙乳在低領口的綠色長裙中恬不知恥地使勁往出竄。一位看似狡黠、快活的先生,誕著臉端起他的杯子坐在她桌子旁,禮貌地問她他是否可以坐下。佈雷德望著他們表演的這好笑的一幕,感慨這莫大的諷刺,世上真是什麼事都有。這位衣冠楚楚的先生,毫無疑問是個飛黃騰達的人士,象律師或教授,沒準兒還會是個市議員或州議員之類的低級政客,現在竟然和一個殺人犯坐在了一起吃一頓飯並過一會兒在頭上要挨上一棍。這太糟糕了,一個人為了他的欲望而從此只剩下半邊腦袋,哎呀,這簡直糟透了,也好在他給這人一棍之前應該讓他與基姆伯莉玩一會,等他結束時再給他一律。這人看起來真是個好人,象個真正的納土,他給基姆伯莉點煙、倒酒,顯得不慌不忙,雖然他早就巴不得到外邊去找個地方了。

  基姆打了個暗號,佈雷德放下他的杯子,他看見基姆站了起來,磨磨蹭蹈在她的大紅錢包裡天知道翻找著什麼東西。佈雷德離開酒吧,走上街頭,這是一個清冽的春夜,露出食品攤的鐵條上燒烤的熱狗,漢堡包勾起了他的食欲,他餓了,但他能等到把活幹完。他沿著第四十二大街漫步,儘管是午夜,街上仍然到處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街兩分成排的電影院、巨大的廣告牌的彩燈,以及各家飯店、旅館的探照燈的燈光把人們的臉映照得五光十色。他喜歡第七大道到第九大道之間的這段路。他走進一幢樓的門廳,在天井角落隱蔽好。他點燃一支煙,從夾克衫底下的皮套裡抽出警棍,等一會兒,當基姆和她的主顧抱成一團的時候他就動手。

  他聽見他們走進大廳,門咋喀一聲關上了,基姆的錢包嘩啦啦地響,接著聽見基姆說出了暗號:「上這一節樓梯。」他等了一下,然後走出大井,但眼前的一副美妙圖畫使他躊躇不前,基姆仰躺在樓梯上,那位衣冠楚楚的紳士正興味盎然。基姆看起來好象一下子升了起來,但接著佈雷德恐怖地看見她一直往上升,然後他看見她上面清朗的天空,好象頭頂的大樓齊齊地給削了下來,他舉起警棍哀求祈禱,不相信他的生命就這樣結束了,所有的這一切都發生在一聲轟隆的巨響之際。

  塞西爾。克拉克森和伊莎貝克。道美妮看完一場精彩的歌劇從劇院出來,沿著第四十二大街散步到時報廣場。象街上的大多數人一樣,他倆也是黑人,但在任何方面他們同佈雷德。布克爾都相去甚遠。塞西爾。克拉克森十九歲,在新立社會科學學院讀寫作;伊莎貝爾正當十八年華,每天都到百老匯,以及百老匯以外的劇院去看戲,因為她喜歡戲劇,希望成為一名演員。他們之間的愛是純粹的初入愛河的年輕人的愛,絕對相信他們是世上天就地配的一對。他們信步走在第七大道至第八大道的這段路上,刺眼的霓虹燈照耀在他們身上,像是為他們賜福一般,他們神采奕奕,超然世外,把那些醉醺醺的乞丐、半瘋半癲的吸毒者,搶劫的,拉皮條的全擋在了身旁,況且塞西爾是個大個子,顯然渾身是力,他的神情好象告訴別人,誰要動一動伊莎貝爾,他就結果了他。

  他們在一個露天燒烤熱狗和漢堡包的大食品攤旁停下,站在櫃檯旁吃起來,他們才不屑進裡邊去,肮髒的地板和廢棄的碗碟,他們碰都不想碰。塞西爾喝啤酒,伊莎貝爾要了一杯可口可樂。

  即使在這午夜時分,人行道上也是擠滿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平靜安詳地看著如潮的人流從他們身邊經過,這些到處流蕩的人都是城市裡的社會渣滓,沒有現在,沒有將來,沒有永遠的祝福,沒有希望,他們憐憫這些人,但從來沒想過他們會遇到危險。當人流開始消退的時候,他們重又走上街頭,漫步在第七至第八大道之間,春風吹拂著伊莎貝爾的臉,她把頭靠在塞西爾的肩膀上,一隻手壓在他的胸脯上,另一隻手從背後鉤在他脖子上撫摩著他;塞西爾心底湧起無限的憐愛和溫柔。象在他們之前數十上百億的人類一樣,這是人一生中為數不多的幾個完美的時刻之一,他們覺得無比幸福。突然,眼前一片五彩繽紛的燈光完全消失,塞西爾大驚失色,接下來他看到的只有天穹,帶著完美的祝福,他們兩人化成了煙塵。

  一群在復活節時來紐約度假的旅遊者從第五大道上的聖帕特裡克大教堂出來,轉向第四十二大街,沿街朝著一處燈光輝煌的地方走去。他們來到了時報廣場,結果真令人失望,他們在新年鐘聲響起的時候,常能在電視上看到成千上萬的人聚集在時報廣場歡呼新的一年到來時的景象,眼前的廣場完全不是電視上的那個樣子。

  廣場一帶肮髒不堪,滿街滿地都是垃圾。到處是不懷好意的兇手、酒鬼、痛君子,以及大概是由於在四周的鋼鐵水泥大廈的壓迫之下變得神志不全的人。廣場上的女人一個個打扮得花花綠綠,活象色情電影院門口的電影劇照的女郎。這幾個旅遊者覺得他們好象在穿越一層層的地獄,空洞洞的天上看不見一顆星星,街燈象噴出的一堆黃色的膿包。

  這一組旅遊者包括從俄亥俄州的一個小鎮上來的四對夫婦,他們操勞了一輩子,現在兒子已長大成人,他們決定到紐約來一趟作為某種形式的慶祝。婚姻、家庭、養育孩子、比較成功的事業,他們走完了人生一個個的階段,現在到了一個必經之站,既是終點,也是起點,轟轟烈烈的事情多半已經過去了,新的生活即將開始。

  他們對三個X級的最暴露的影片並不感興趣,這種玩意兒在俄亥俄見多了;他們感興趣、並把他們嚇壞了的是時報廣場,肮髒醜陋,街上的人充滿了邪惡。這些旅遊者人人佩戴著來紐約後第一天就買的「我愛紐約」的大紅徽章,一個女士一把把徽章扯下來扔進了路旁的陰溝裡。

  「我們走吧,這鬼地方。」她說。

  這群人轉身朝第六大道走回去,遠遠離開這個燈紅酒綠的世界。就在他們剛要轉彎的一瞬間,他們聽到遠處轟隆一聲巨響,旋即是沙沙起風的聲音,接著一股強勁的空氣挾帶著垃圾、空酒瓶,甚至幾輛象要飛起來的汽車,從第九至第六大道的盡頭一眨眼席捲而來,這夥人出於動物本能,趕緊跑出第六大道,轉過街頭,儘管這樣,第六大道上飛速而來的強勁氣流幾乎把他們給吹倒,他們抱著頭蹲在角落裡,只聽見遠處樓房倒榻和成千上萬瀕死的人的尖叫,不知道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他們剛剛走出了原子彈爆炸涉及的範圍之外。他們是美國和平時期最大一場災難中倖存的八個人。

  其中一人掙扎著站起來,並幫助其他人站穩。「操他媽的紐約,」他說,「我希望這些開車的都死光了。」

  第七到第八擠大道之間慢慢開動的一輛警車上坐著兩個巡邏的年輕的警察,一個是意大利血統,一個是黑人。他們並不在乎阻塞在擁護的交通中,這是他們管區內最安全的地方,他們知道,在那些黑乎乎的小巷子裡,他們能抓到一大幫小偷、搶劫犯或拉皮條的,這些人時時威脅著紐約街頭和平的行人,但他們不想管這些犯罪活動,允許輕微的犯罪活動是紐約警察總局的一項政策。在紐約,那些不走運的人像是持有當局頒發的營業熱照似的,可以堂而皇之地掠奪、搶劫那些豐衣足食、遵紀守法的市民,不管怎麼說,有些人可以買得起價值五萬美元的小轎車,光是車內的電子音響系統就值一千美元,而另一些人卻連一頓飯錢都沒有,或是連一根注射毒品用的消毒衛生的針管都買不起,這合理嗎?那些腰纏萬貫。

  酒足飯飽、心滿意足的人,竟然連個槍或者匕首也不帶就大搖大援地在紐約街頭行走,難道他們可以隨意欣賞這個大都市奇異的景色而不需要掏點腰包嗎?在美國畢竟還有那麼一點容易誘發的古老的革命精神和俠義心腸,法院、警察當局、聲譽卓著的報紙紛紛出面為紐約街頭的偷竊、搶劫、強姦乃至兇殺事件做出含蓄的袒護,甚至暗中使這些生意合法化,人道主義嘛,想想這個大都市里的窮人實在沒有其他賴以謀生的手段,他們的一生讓貧窮、沒有價值的家庭生活、甚至可以說還有這個城市裡的建築,給弄得一塌糊塗,毫無希望可言,正如一位報紙專欄作家所指出的那樣,紐約的全部犯罪活動應當完全歸咎於那個可咒的房地產惡霸劉易斯·莫切,因為是他在這個城修建了數不清遮天蔽日的鋼筋水泥大廈。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