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裡奧·普佐 > 第四個K | 上頁 下頁
三九


  他們看起來都象遭受了沉重打擊,臉色煞白,雙目遲滯,肯尼迪和他們面對面站著,感到異常吃驚,隨後就是排山倒海的恐懼向他壓來,一霎時,他眼前一片漆黑,沒有視覺,沒有聽覺。那個海軍準尉打開他的黑包,拿出一支早已準備好的針,肯尼迪說道:「不!」

  他一個個看著他們,但他們誰都不說話,他試探地說,「好了,克裡斯蒂,我知道他會這麼幹,他殺掉了特蕾莎,是不是?」然後等著克裡斯蒂對他說不是,是別的事,是一場自然災害,或是某個核電站爆炸,是某國首腦死了,或是波斯灣一艘戰艦沉沒,是一場毀滅性的地震,或是水災、火災或瘟疫,但是臉色蒼白的克裡斯蒂卻說:「是。」

  肯尼迪看起來就象一個久病纏身的人,潛伏已久的高熱如巨浪般突然襲來,他感到自己身體癱軟下去,隨即意識到身邊的克裡斯蒂似乎把他和屋裡其他人都擋開。肯尼迪這時淚水潸然而下,幾乎不能呼吸,恍惚間好象屋裡所有人都湊到了跟前,大夫把針推進了他的胳膊,傑佛遜和克裡斯蒂把他輕輕放倒在床上。

  他們都等著弗蘭西斯·肯尼迪從這個沉重打擊中蘇醒過來,終於他又能把握住自己,開始下達命令,命令各有關部門立即開始行動,並和國會領導人取得聯繫,清除困在白宮四周以及聚集的市民,另外,同時實行新聞管制,他告訴他們早上七點再和他們碰頭。

  在天亮之前,肯尼迪打發掉了每一個人,傑佛遜象平素一樣給他端來熱巧克力和夾心餅乾,「我就守在門外,總統先生,每過半小時我來查看一下你的情況。」肯尼迪點點頭,傑佛遜退了下去。

  肯尼迪熄掉了所有的燈,曙光將至,屋子裡顯得膝股發亮,他強迫自己理出個頭緒來,他的悲痛來自于敵人精心策劃的襲擊,他必須抑制住這種悲痛。他注視著那長長的弧形玻璃窗,他常常提醒自己,現在也是,那些窗子裝的是特殊的防彈玻璃,況且他能看見外面,而外面的人卻看不見他。還有他眼前這片地方,白宮前的大草坪、遠處的高樓,都安插著特工,院子裡裝著探照燈,還有衛兵帶著警犬巡邏,他自己再安全不過了。克裡斯蒂恪守了他的諾言,但肯尼迪自己卻一直沒法好好保護特蕾莎。

  這已經過去了,她死了,剛才那劇烈的痛苦已經消失,他對自己這會兒平靜的心情感到詫異,這是怎麼回事?是因為在她母親死後她堅持自己過自立的生活?是因為她對美國兩個主要政黨來說都太過於「左」,而因此成為他政治上的反對者?還是因為他缺乏對女兒的愛?

  他隨即又為自己開脫。他愛特蕾莎,現在她雖然死了,但是因為他在過去幾天一直準備好了承受她的死,所以突然而來的打擊並未造成那麼大的悲痛,他身上固有的,源於肯尼迪家族歷史的那股本能的、敏感的偏執勁兒,早就給他發出了信號。

  在教皇之死和飛機被劫兩起事件之間肯定有某種巧合,從而註定了他女兒的死,劫機者拖延了一段時間,直到那個教皇的刺客到了預定的地方並在美國被捕後,他們才蠻橫地提出了釋放刺客的要求。

  肯尼迪儘量不帶有自己的個人情感來分析這一系列事件,他努力想理出個頭緒來。事情其實是如此簡單:一個教皇和一個女孩喪生了。客觀地審視一下,就世界範圍來說,事情本身並沒有什麼致命的重要性,宗教領袖會重新被推選出來,頂多世上那些愛哭的女孩子會為他流出同情的淚。問題不在這兒,而是世人將從此會把美國及其領導人看得一錢不值,日後還會有許多不可預測的攻擊接踵而來,使當局無招架之力,一個被戲弄和擊垮的政權決不會再承擔起建設文明社會的重任。他應該如何進行反擊?

  臥室的門被推開,大廳裡的燈光傾灑進來,初升的太陽也照亮了臥室。傑佛遜穿著嶄新的襯衫和夾克,推著為肯尼迪準備好的早餐車進來,他朝肯尼迪打量了一下,似乎在詢問他是否應該留下,最後還是退了下去。

  肯尼迪覺得淚水從他臉上淌下來,隨即意識到這是軟弱無能的眼淚,他再次感到沒有了悲傷,他感到奇怪,他感到他有種排山倒海的清醒的意識,他的每一根血管裡都充塞了仇恨,甚至包括對他的部下們的震怒,他們都沒能幫助他,這是一種他這一輩子從未體驗過的仇恨情緒,他過去一貫嫌惡別人身上的這種品格,他努力克制住自己。

  他開始想他手下的人是如何安慰他的,克裡斯蒂顯露出了多年以來對他的感情,是克裡斯蒂抱著他,把他扶在床上躺下;平素冷漠內向的阿德布拉德·格雷抓住他的肩膀,只反復嘀咕道,「我真難過,我難過極了!」阿瑟·韋克斯和尤金·戴西一直比較鎮靜,他們時而拍拍他,說些他沒有聽得太清的安慰話。肯尼迪還注意到,作為白宮辦公室主任的尤金第一個離開臥室去安排和處理白宮裡的其他事務,韋克斯和戴西一起離開。作為國家安全委員會的頭,韋克斯有不少緊要的活兒,但也許他也怕一個悲痛欲絕的父親在震怒之下給他下達一些瘋狂復仇的命令。

  就在傑佛遜回來之前這一小段時間,弗蘭西斯·肯尼迪知道他的生命已變得和過去完全不同,連他自己都不能控制自己,他儘量想把自己憤怒的情緒排除在他的推理程序之外。

  他記得在一些戰略性會議上曾討論過此類的事件,他想到伊朗,想到了伊拉克。

  他的思緒回到了幾乎四十年前,他當時只是個九歲的孩子,在海恩尼斯堡的海濱沙灘上,他和傑克叔叔和鮑比叔叔的孩子們一起玩,兩個叔叔身材修長、面目英俊,他倆在登上直升飛機之前還和他們玩了一會兒。作為一個小孩子,他更喜歡傑克叔叔,因為他知道傑克叔叔的全部秘密。有一次他看到傑克叔叔親吻一個姑娘,隨後把她帶進了他的臥室,過了一個小時他又看到他們一起出來,他總也忘不掉傑克叔叔的笑容,他看起來喜氣洋洋,像是得到了什麼寶貝東西似的,他們誰也沒注意到在大廳裡的一個桌子後面藏著一個小孩,那種時候總統的特工們都離得遠遠的,不知上哪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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