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羅賓·科克 > 危機 | 上頁 下頁
一六


  裁決下達那天,是克雷格開庭前最黑暗的一天,他平生第一次有了自殺的念頭,雖然別人都不知道。倫道夫照例安慰他,讓他別當真,別有了點小挫折就放棄。可他怎麼可能不當真呢?這裁決是法官、律師和醫師同行聯合下達的。這些人可不是高中輟學生,或是愚蠢的藍領工人;這些是專業人員。這些人覺得他治療失當,也就是說他的治療方法不夠專業,這對克雷格的榮譽感和尊嚴是致命的打擊。他這一輩子竭盡全力想做最好的醫師,也成功了。這一點醫學院的成績可以證明,在全國最好的醫院做住院醫師期間的評價可以證明,聲譽卓著的醫師邀請他加入自己的診所也可以證明。可現在,這些專業人士說他不稱職。他切實感到自己全部的價值和自尊瞬間崩塌,他的聲譽岌岌可危。

  除了仲裁機構的裁決,其他事情也讓他覺得前景不容樂觀。從一開始,質詢甚至還沒有結束,倫道夫就一再建議他盡力與妻子亞曆克西斯重歸於好,並搬出城裡的休閒公寓(倫道夫的說法),搬回紐頓,與家人同住。倫道夫覺得陪審團也許不太能夠接受克雷格近來這種放縱的新生活(他的說法)。儘管克雷格覺得這麼做要依賴家人,可他覺得倫道夫很有經驗,因此完全按他的建議執行。亞曆克西斯同意讓他回家,不過要睡在客房裡,對此他很滿意,也很感激。她對克雷格表示寬容和支持,今天更是坐在旁聽席上給他助陣。克雷格下意識地轉過身看著亞曆克西斯的眼睛。她是波士頓紀念醫院的心理醫師,穿著自然的職業裝,白襯衫,藍色對襟羊毛衫。克雷格很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她看到了,也很不自然地笑了笑。

  克雷格將注意力轉回到陪審員篩選上。一個衣著邋遢的會計想藉口工作忙,逃避陪審義務,遭到法官的嚴厲斥責。這個會計聲稱客戶無法離開他一星期時間,因為法官根據證人名單(其中大多數是原告證人)推測庭審將持續一星期。戴維森法官無情地指責他喪失公民良知,但還是放他走了,由另一名候補陪審員頂上,篩選繼續進行。

  亞曆克西斯生性寬宏大量,使得過去八個月家中的氣氛比較融洽。克雷格認為這首先是因為她比較成熟,其次是因為她是心理醫師。克雷格知道,如果情況相反,他處在亞曆克西斯的位置,家裡的氣氛很有可能會不堪忍受。現在回頭看,克雷格覺得他所謂的「覺醒期」其實是想變成另外一個人,很幼稚。他命中註定要做個醫師,這是上帝安排好了的,而不是做什麼文人雅士。四歲的時候,他母親就給了他一套醫師玩具。他一直記得自己給母親和哥哥打針時就表現出來一股早熟的認真勁兒。他做臨床醫師的天賦那時候就表現出來了。儘管在上大學和醫學院頭一年的時候,他覺得自己適合做基礎醫學研究。後來他發現自己具有臨床診斷的天賦,這一點也給他的上級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自己也很開心。他從醫學院畢業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會做個臨床醫師,附帶搞點研究,反過來則行不通。

  雖然亞曆克西斯和他的兩個小女兒(十一歲的梅根,十歲的克裡斯蒂納)原諒他也理解他,特蕾西則另當別論。她今年十五歲,本身就處在痛苦的青春期,她公開表示她一直無法原諒克雷格拋棄家庭六個月。也許為了表示對父親的不滿,她有過幾次叛逆行為,嗑藥、過了熄燈時間不回家,甚至半夜從家裡偷偷溜出去。亞曆克西斯很擔心,但跟特蕾西談了幾次之後,她相信這孩子遲早會回頭。亞曆克西斯叮囑克雷格眼下不要干涉。克雷格欣然從命,因為即使沒有這場官司,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種事兒,更不用說他現在全部精力和情感都糾纏在自己的災難中,根本無暇他顧。

  戴維森法官又剔除了兩名候選陪審員。一個公開敵視保險公司,認為這幫人在刮國家的油水:行了,再見。另一個人的表弟是以前克雷格在醫院時的病人。他聽說克雷格是個非常好的醫師。另外幾名候選陪審員之所以被剔除是因為律師開始使用無因回避權。托尼剔除了一名衣冠楚楚的商人,倫道夫剔除了一名穿著誇張嘻哈服飾的黑人青年男子。法庭又從備選陪審員中挑選了四名進行宣誓。篩選繼續進行。

  不得不面對特蕾西的仇恨,對克雷格傷害很大。可比起蓮娜的態度,這些都算不了什麼。她成了被拋棄的情婦,還要另找公寓搬出去住,因此報復心極重。她的這種態度讓辦公室裡雞犬不寧,克雷格真是進退兩難。他不敢開除她。治療失當的官司還沒處理完,他怕再惹出個性別歧視的官司來,因此只好盡力協調和蓮娜的關係。他無法理解蓮娜自己為什麼不辭職,因為她跟馬琳以及達琳的矛盾早已公開了。每天馬琳和達琳都鬧著要辭職,危機不斷。克雷格不能讓她倆走,他現在比任何時候都需要她們。他現在被官司折騰得精神上和肉體上都十分脆弱,根本無法行醫。他覺得每個病人都有可能控告他,因此無法集中思想。從他接到傳票那天起,他就一陣一陣地焦慮,這讓他本來就很敏感的腸胃更加脆弱,造成胃部灼熱和腹瀉。最嚴重的是失眠,他不得不開始服安眠藥,這使他每天醒來時不是精神煥發,而是感覺有點遲鈍。總之,他現在是一團糟。唯一值得慶倖的是,因為沒胃口,他健身減掉的體重沒有反彈。不過,他臉上灰黃色的贅肉又回來了,加上黑眼圈,眼窩凹陷,看起來比以前更糟了。

  蓮娜在辦公室裡的行為已經讓克雷格不堪重負。不僅如此,她還在官司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他第一次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是發現她出現在托尼·法薩諾的證人名單上。等取證時,他才知道情況有多麼糟糕。這種經歷對他來說非常痛苦,他充分體會到她有多麼恨他。不僅如此,她還挖苦他作為男人威力不夠,讓他覺得非常尷尬。

  取證之前,克雷格向倫道夫坦白了他和蓮娜婚外情的細節,好讓倫道夫有心理準備,知道該問什麼問題。他也曾提過自己接到傳票那天晚上,曾經很不負責地大談他對死者的看法。但有些事情他還是沒跟倫道夫說。不知道是因為仇恨,還是真的記性好,蓮娜把克雷格那天晚上關於佩欣斯·斯坦霍普的言論幾乎一字不差地背了出來。包括他如何恨這個女人,稱她疑病症患者,賤貨,說她死了對所有人都有好處。蓮娜說完之後,連一向對官司結果表示樂觀的倫道夫都頗受打擊。那天,他和克雷格離開波士頓北區漢諾威大街法薩諾辦公室的時候,倫道夫比以往更加沉默、嚴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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