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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

  此時,他才意識到這是在威斯康星州的深夜。已到了奧克城,他的妹妹正斜眼看著他。

  「你一直都在睡覺?」她問道。

  「沒有。」他說。

  「那就是醫院,」她用手指著說。「你不知道我是怎樣給爸爸祈禱的。」

  克萊爾把車拐進醫院旁邊的停車場時,他伸了個懶腰。她在十分擁擠的停車場上找到一個空位,把車停好。蘭德爾下了車,活動了一下僵直的筋骨,站在車後等著,令他吃驚的竟是一輛鋥亮的林肯轎車。

  克萊爾走過來時,蘭德爾用手指了指那輛林肯轎車。「好棒的車,小妹,你靠當秘書的薪水是怎麼弄來的?」

  克萊爾不滿地皺起了眉頭。「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我就告訴你,是我的老闆運的。」

  「你的老闆真好,我想他的妻子對待她丈夫的朋友就絕不會這麼大方了。」

  克萊爾拿眼瞪著他。「看你說的,一笑而已。」

  她不再理他,僵硬地轉過身來,沿著一條林蔭小道徑直向醫院走去。此時蘭德爾,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很是沒趣,慢慢地跟在她的身後。

  他來到一間私人病房,他父親已經從特別護理室中搬過來將近一個小時了。他坐在一把高靠背椅子裡,頭頂上方的擱板上是一台未用的電視機和在精緻鏡框裡的耶穌畫像,對面便是他父親的病床。此時此刻,蘭德爾的情感幾乎耗盡了。他交叉著雙腿已坐了好長時間,感到右腿已經麻木,於是他便不再叉腿坐著。他開始感到焦躁不安起來,而且很想抽支煙。

  蘭德爾竭力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父親病床周圍。不過,他仿佛進入了催眠狀態,只是麻本地盯著氧氣罩和蓋著毯子的父親。

  他看到父親的第一眼就讓他感到萬分難過。在他走進病房時,心中想像父親還是上次見到的樣子。他的父親,內森·蘭德爾牧師,70多歲的老人了,還是那樣儀錶堂堂。在他的眼中,他父親就像《出埃及記》和《申命記》中高貴的主教,就像德高望重的摩西,他的雙眼清澈明亮,而且天生的威力絲毫沒有減退。他額頭突出,白髮已漸呈稀疏,慈祥的臉上眼眸寧靜湛藍,相貌英俊,而且鼻子堅挺。他額頭上深深的皺紋,看上去更加嚴肅,讓人敬佩。這蘭德爾牧師一直有著一種無法言喻的風度,一種極為神聖的氣派,這與他的工作極為和諧,他像是主耶穌的代言人似的,令他的教友和周圍的人感到信任和敬佩。

  可是,現在所見到的父親,無情地打碎了他心目中存留的父親的美好形象。蘭德爾看著在透明氧氣罩下面的父親,骨瘦如柴,猶如一具埃及的木乃伊。頭髮枯黃雜亂,不再具有往日的光澤。他雙眼緊閉,臉色憔悴,慘白,呼吸困難,全身好像已經毫無知覺。

  對蘭德爾來說,對同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的如此仔細地觀察,如此這樣不可理喻而又確實存在於眼前,如此善良理應得到好報,但卻弄到這般木然無覺和絕望,一直令他驚異不已。

  一會兒,蘭德爾就趕緊把視線從父親身上移到旁邊的椅子上,眼睛已經潮濕起來,他擔心自己會忍不住失聲痛哭。他無聊地看著眼前的一個小護士忙碌著。她面無表情,機械地忙得一刻不停。她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那只懸掛著的輸液瓶、軟管及牆上的掛鐘上了。迷迷糊糊過了一段時間,大概有半個小時或者更長一些,莫裡斯·奧本海默推門走了進來,幫助護士做一些檢查工作。他已過中年,身體開始發胖,但很結實。他幹練而自信。看到蘭德爾後,握了握他的手,並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算是無言的安慰,並許諾隨時會告訴他病人的情況。

  蘭德爾默默地看著他給父親做檢查。過了一會兒,一陣倦意向他襲來,他閉上了眼睛,努力使自己振作起來,尋找合適的祝詞,來為父親祈禱。他卻只想起了「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你的名字神聖無比」這句話,其他什麼也想不起來了。在他的頭腦中,莫名其妙地出現了這幾天發生的事。首先是萬達小姐那個令人費解的電話,然後又想到了自己前一天晚上與達麗娜親熱的情景,想起她那對豐滿的乳房,這時他不禁為自己害臊起來,重新又把注意力集中到父親身上,思緒也隨之回到了最近一次回家探望父母的事上來,那是兩年多以前的事了,再前一次則是3年多以前了。

  他仍舊能感到在那兩次回家期間他父親對他非常的失望,這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這位老先生清楚地表示對他那失敗的婚姻不滿意,不欣賞他的生活方式,不喜歡他對生活的玩世不恭和缺乏信仰。

  回想起父親對他的不滿和失望,蘭德爾在頭腦中仍舊對此深表異議:他父親用什麼標準來衡量他呢?通過社會證明他成功了而他父親卻失敗了。不過,他又轉而一想,他自己的成功僅僅是財富方面的積累,不是嗎?他父親卻用另一個標準來衡量他,這個標準是這位老先生衡量他自己和所有人的標準,通過這個標準,他發現了他兒子欠缺的東西。蘭德爾還是不明白——他父親具有的他所缺少的東西:信仰。他父親有著堅定的信仰,因此使得生活充滿了仁慈,生活有了意義。而他卻沒有這種盲目的信仰。

  很正確,爸爸,他想。他確實沒有信仰,沒有信念,對任何事情都不信任。

  怎樣才能使人相信神靈呢?社會是不公平的,虛偽的,徹底腐朽的。人,許多人,就是一些兇猛的禽獸。人們能夠隨意虛構各種神靈,編制各種騙局,卻無法改變現實的殘忍,到頭來都比作了煙塵,落得空幻一場,有句猶太諺語說得妙極了:如果上帝生活在地球上,人們將會砸破他的窗戶。

  該死,爸爸,你難道還不明白嗎?

  不再與父親爭論了,都是陳年舊事了,蘭德爾自言自語道。不再爭論過去的事。

  蘭德爾睜開眼睛。他感到口乾舌燥,心中煩悶,腰酸背痛。他厭惡病房的氣味——濃烈的藥味和消毒劑的氣味混雜著。——他覺得疲憊不堪,同時,感到滿腔的怒火、懊悔和無聊。他對自己作為旁觀者的角色感到灰心喪氣。他認為現在拼命地工作,為之焦頭爛額,也比在這兒做旁觀者好。

  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想對醫生和護士說一聲他要離開這裡,到休息室去歇一會兒。不過奧本海默醫生正和一位助手用一部最高級的檢查儀器聚精會神地觀察和研究他父親的心電圖。

  因為麻木的右腿還沒有活動開,他便一瘸一拐地離開了病房,來到了走廊裡,他躲開一個穿著白大褂正在擦地板的年輕人,慢慢向接待室走去。走到門口時,他停住了腳步,點燃了他鍾愛的英國歐石南煙斗,吞雲吐霧,借此讓自己在進入那種悲悲切切的環境之前鎮靜一會兒。他振作起精神,走進門廳,不過,就在要跨進接待室門檻時,他又躊躇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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