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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她拿起袖珍錄音機的銀色麥克風,按下機器上的「錄音」鍵,很快地看了看薄薄的棕色磁帶從一端走向另一端,然後開始講話。

  「克萊爾,這是一封隨提綱原件發出的信,」她開始說了。「寄至麥金托什博士。打印時別露出是口授痕跡。如果你打出錯,不必整頁重打,只將錯處劃去就行。好吧,信——」她停了停,眼睛看著走著的磁帶,用一種更加自信的聲調,對著麥克風講開了:

  「親愛的沃爾特。到現在為止,你已經收到我發自帕皮提的信以及我們到達海妖島第二天我匆忙發出的那封信。差不多又過了兩個星期了,我們允許逗留時間的1/33,我可以忠實地宣佈,我們在這兒所發現的已經超過了我的最大期望……克萊爾,另起一段……寄來的提綱,因為太早了還談不上是概要,代表了我們至今聯合發現的小結。你會看出,這個社會的文化型式提供了人類學至今未知的幾種風俗。總之,我相信這一資料的出現將會引起像很久以前《薩摩亞的成年習俗》和《慷慨的傳統》初次出現時一樣的轟動……另起一行……不管怎麼說,沃爾特,我認為你將不會為在年會上為我安排3個上午的時間而感到遺憾。你將作為第一次「文化和人格」會議的主席讓我高興,非常感激你給了我1小時。我期待著在這個會議上的一炮打響。以後的兩個專題討論會正好用來做掃尾工作。我同你一樣絕對相信,我們將把我們的羅傑森博士驅趕得無影無蹤,尤其是你能像你正在考慮的那樣為我安排大型新聞發佈會,那就更是如此了。我急切盼望你的回音。我想聽到你說你對這次小小的遠行以及我的近期前程的信任是正確的……另起一行……說句題外話,我得承認,這次野外考察,我曾為之那樣擔心,現在看來比我所希望的順利得多。再次回到野外,頭一次孤身一人,我是說沒有艾德萊,使我恢復了生氣……克萊爾,去掉最後一句,改為…再次回到野外,在靜默哀悼了這些年後,使我又恢復了生氣。艾德萊肯定會高興無比的。我不想對你這樣一位老友撒謊,沃爾特。我確實想念艾德萊,你會理解的。當我晚上孤身一人,別人都入睡時,我就作筆記,經常發現自己不自覺地抬起頭來同艾德萊討論某個新情況,然後吃驚地發覺他沒有坐在我的對面。這是生活中的一個冷酷現實,我不知道更多的歲月是否會改變它,只是沒有人能代替他,不知道是否永遠如此。但是感謝他留給我的禮物,就是他的一份智慧,一分力量……另起一行……別誤會,沃爾特,我並非在抱怨,我比大多數人富有,我有一份我熱愛的工作,有一個我熱愛的家庭。我的媳婦克萊爾,你還沒見過,已經出色地適應了野外考察。她同我一樣求知若渴,多才多藝,她對我有著不可估計的價值,在過去的幾周裡,她擔負起了我的速記員的工作。她在組裡別的成員中就像我的副官,她已經花了大量時間同考特尼先生在一起,向他問詢,向我報告我還不瞭解的情況。至於馬克,他已經……」

  她的思緒不定。他已經——什麼?莫德注視著不斷轉動的磁帶,不知道該對它和沃爾特·斯科特·麥金托什說什麼。她立刻按下標有「停」的健。磁帶停下了,靜靜地等待著。

  馬克使她心煩意亂。他一直是個溫順的孩子,作為一個大人他也是聽話的,僅僅有時繃著臉。但自艾德萊去世後——不,其實是從結婚後——或者更確切地說,在過去的一年——他變得明顯地任性了。莫德越來越經常地發現他公開地挖苦人和不聽話。他的精神狀態更加陰暗,沮喪的時間更長了。她盡一切努力不去理會,對所見到的強作沒見到,但莫德無法不覺察到,兒子的婚姻不是最幸福的。她常常想毛病究竟出在哪兒,又常常認為也許是她自己的存在所致。她開始相信,一個把自己同馬克和克萊爾分開的機會,將解決他們婚姻上的問題。自到海妖島以來,她更不敢肯定這種分離能解決什麼問題。從這一項目開始醞釀到眼下,尤其是在島上這兩周,馬克的行為引起了她的更嚴重警覺。有關這次實地考察的某種事情,可能是這個社會對他產生的影響,在他的內心加劇了一種不平衡。從馬克帶著數不清的敵意向她作出的聲明中,從他向克萊爾及隊中其他幾個人發表的見解中可以看出,馬克越來越缺乏客觀性這一點太明顯了,這令人傷心。他既不是人類學家,也不是來做客的紳士,但卻是海妖島上的一個反對派。

  該同他談談嗎?換艾德萊會怎麼做?作為人類學家,莫德信心十足,自有見解。作為母親,她茫然失措,毫無主意。在她不得不同自己的血肉的產物在比工作更深的感情層次上進行溝通的時刻,她保持了沉默。然而,必須想法制止他公開表露相反意見。或許,如果適當的時機來臨,她會找到一種將馬克拽出來並加以規勸的方法。或許,她首先應同雷切爾·德京商量一下,她畢竟在這些事情上富有經驗。隨即,莫德意識到,她不能同一名精神分析醫生商量。如果此事傳出去,馬克會為被弄得看上去更加不合群而暴跳如雷。不,不要回避一場面對面、母親對兒子的衝突,她要等待時機,她要等等看。

  莫德伸手將「倒帶」字樣下的按鈕扳向左邊,看著磁帶向相反方向運動,又突然讓它停下來。她按下「放音」鍵,聽著。

  她的聲音,帶有一點不太熟悉的沙啞,從揚聲器裡傳出來。「——向我報告我還不瞭解的情況。至於馬克,他已經……」

  她停住磁帶,在「錄音」上按了一下,將麥克風向嘴邊挪了挪。「——對我幫助極大,」她口授著,感到從鼓勵馬克前進的目的出發,是母親的責任,是愛護他,而且也是公正的。「他每天花好幾個小時會見一個有價值的知情人,頭人的侄女。我還沒有見到他的筆記,但從他談話中我可以斷定,這個年輕女子是有個性的,其結果對我們關於這個社會未婚青年習俗的研究肯定是一個特殊貢獻。馬克從特呼拉那兒學到的,還有克萊爾從考特尼先生那兒學來的,是我從鮑迪頭人那兒獲得的情況的最好補充。我已讓頭人為我講述了他的人民和他們的傳統的歷史。昨天,我鼓動他講自己的生活,他告訴了我他的早年生活。我想讓他沿這條線繼續一兩個周……另起一行……至於隊中別的人……」

  她停下來,回想他們在這幾周中取得了什麼成績,以及現在正在幹啥。磁帶在空轉,她下意識地伸手按下「停止」鍵。

  她在腦子裡快速檢閱了她的隊伍,想按沃爾特·斯科特·麥金托什博士的需要來組織他們的活動。他們中,麗莎·哈克費爾德最令莫德吃驚。莫德曾經在無聲的抗議中接受她作為隊員,從一開始就把她看作無用和累贅,說成是隊裡的信天翁。然而,經過一個無望的開端之後,麗莎·哈克費爾德已經完全適應了野外的艱苦,更有甚者,她對自己參與觀察者的角色充滿熱情,不再抱怨無法染髮,儘管發根已經露出灰白,不再反對新廁所的簡陋,家具的缺乏,或者吃飯無人服務。她已重新發現了舞蹈藝術,並非為了錢財、饑餓或健康,而是因為它給她身心帶來的愉悅。每天從早到晚,她都呆在奧維麗那群人的排練中。她昨天興沖沖地告訴莫德,她沒有時間給賽勒斯寫每週一次的那封信。

  莫德的思緒從麗莎跳到了隊中的專家們。雷切爾·德京正在對莫爾圖利、馬拉馬和圖帕進行漫長的心理分析諮詢。除了同莫德的兩次簡短會面——討論「莫雷斯」和其它現在社會崇拜的文物的作用——不出所料,雷切爾對她的病人的情況及她的發現守口如瓶。雷切爾無論走到哪兒都是處在一種全神貫注的狀態。如果說有什麼變化的話,就是她那慣常的冷靜神態在這13天裡更明顯了。莫德無法知道她是滿意,還是不滿意,但她顯然非常投入。

  相反,哈裡特·布麗絲卡是一個易於瞭解的人。來這之前,她一直是許多未婚醜女中表現得外向和突出的一個。在這個社會,基本上都得外出,她表現得更活躍。除了在一種場合下,她對一個就要死去的病人表示關心並想為讓他更舒服些而去打破一條禁忌,莫德還沒見她嚴肅過。哈裡特每天同維尤裡合作在診所裡按時工作。維尤裡是一個真正的年輕土人,是診所的頭兒。她有空余時間時,就用來學習植物藥用的傳統。這是薩姆·卡普維茨給她的任務,也是她參加此次旅行的一個原因。如果她做了,對賽勒斯·哈克費爾德的製藥網會有某種價值。哈裡特保持著瑣碎細緻的作風,如果沒有得到什麼特別靈感,她照常記筆記,每個星期五加以總結,用一種誇張的字體寫到格子紙上,送給她的導師莫德。它們的大部分是一個護士在診所裡記的病歷。只有很小的比例是有用的資料,裡面揭示了在海妖島上發現的疾病。昨天,哈裡特相當平靜地報告說,她失去了她護理的一個病人。整個隊裡只有她一人被邀參加了今天的葬禮。莫德對這位年輕女子被土著人這麼好地接受而感到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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