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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她握著他的手,沒有抬頭看他的臉,可以看到他穿著一件汗漬斑斑的薄棉運動襯衫,皺巴巴的淺藍工裝褲卷到腳脖上,赤腳穿著皮條涼鞋。只是後來,當他忙著別的事情時,她才將他的臉同她憑伊斯特岱來信在頭腦裡想像出來的形象加以對照。她曾推測他是沙色頭髮,但實際是深棕色,同他的眼睛一樣顏色,又濃又亂。臉比伊斯特岱所報告的更長一些,更敏銳,更有趣,因為戶外活動、天氣和已屆中年前期的年齡,笑起來時臉上的皺紋頗為迷人。他又瘦又高,相當健壯,可他在他們周圍沙灘上行動時,大大的步子有些笨拙,似乎是因他太高而且太靦腆的緣故。當他不動時顯得很安詳,克萊爾注意到,這是寧靜、超然物外和看似懶惰的處世態度的產物——同她的馬克形成鮮明對比,馬克老是將發條上得緊緊的。

  克萊爾現在站在雷切爾·德京和麗莎·哈克費爾德旁邊,注視著在水邊的那個土人的背影,她有一種感覺,他和別的土人對他們的打扮很敏感,而她和全隊卻渾然不知。一時間她有一種衝動,象她喜歡早晨的熱氣一樣,她真想脫去罩衫和襯衣,將它們扔到一邊,嘗試一下太陽、空氣和水的全部情趣。

  麗莎曾抱怨悶得慌,雷切爾曾抱怨不得不學著入鄉隨俗的穿著,而克萊爾現在卻輕鬆地說,「喂,德京博士,或許我們不得不學著脫衣服——摹仿土人。」

  雷切爾只在嘴唇上掛了點微笑。「我懷疑,海登夫人,恐怕我們正處在帝國時期馬來亞英國人的位置上,他在叢林吃飯時得穿上衣服。」

  「上帝保佑他這樣的人,」麗莎·哈克費爾德說。「那樣他們怎能到處跑?」

  「他們並不總是有人伴著的,」克萊爾說。

  雷切爾·德京叉開話頭。「這些應該是我們的個人行李了,我希望他們仔細點。」

  他們都望著船頭尖尖的獨木舟在8個強壯的年輕土人劃動下穩穩駛未,舟中間高高堆著他們的行李。

  「我還弄不准他們像什麼,」麗莎說。「我想他們會更黑些,更有土著味。」

  「他們是英格蘭人,又是波利尼西亞人,」克萊爾提醒她。

  「我知道,可不管怎麼說……」麗莎說。「為什麼,那個美國人——那邊的考特尼先生——比他們的膚色更深。我希望我也能像他那樣曬得黑黑的,回家後人人都將羡慕我。」

  雷切爾·德京的注意力集中在駛近的獨木舟上。「他們的膚色可以說漂亮。」她觀察著,「但我相信他們的外貌有著一種肯定的波利尼西亞特色。他們都是大塊頭,肌肉發達,黑頭發,寬鼻子,相當厚的嘴唇,但他們中還有一種柔弱味道,我是指他們在行動時的優雅。」

  「我認為他們有鮮明的男子氣,」克萊爾說著,環顧四周,確信莫德沒聽到她的話。

  「毫無疑問,」雷切爾乾巴巴地說。

  30英尺長的獨木舟碰在岸上,槳手們紛紛跳進淺水裡,將它推上沙灘、他們的一個等在那兒的同伴在船頭拼命地拖拉。

  「我要去看看我的東西是否在那兒,」麗莎說。她穿過沙灘走向獨木舟。

  「我也得檢查一下,」雷切爾·德京說著,在麗莎後面走過去。

  克萊爾這時候對她的行李沒有一點興趣。她的眼睛隨著雷切爾和麗莎投向獨木舟,然後環視周圍看看別人都在幹什麼。在一塊柱石的陰影裡,莫德、馬克和奧維爾·彭斯正在討論什麼事情。不遠處,考特尼和哈培低著頭,在念一張什麼單子,拉斯馬森則站在那兒邊聽邊擦額頭。再遠一些,在水邊,瑪麗·卡普維茨在嬉水,他的父親和母親以長輩的驕傲看著她。

  一時間,克萊爾考慮同丈夫在一起,但決定此時還是自己一人為好。她轉過身,從沙灘上撿起她的小背包,懶洋洋地蕩著,走過正在卸貨的獨木舟。她朝一組傘蓋似的椰子樹走去,走到第一棵樹下,坐到了沙灘上,從煙盒裡抽出一支香煙,點上,然後將背倚到樹幹上,做夢般地沉浸在眼前和上方的景色中。此時,使人很容易忘卻眼前,而追憶起它的原始風貌來,因為它有一種宏偉氣勢,足以讓所有的臨時居留者為之傾倒。

  她被高聳的絕壁和自然、無拘無束的植被所包圍,頭一次感到自己同文明、同一切熟悉的、循規蹈矩的東西決裂了。她好像從安全的世界步入了外層空間,第一個登上一個火熱的沒有被發現的星球。她過去的全部生活,消毒、清潔衛生、抗生素、鋁、塑料、電氣、自動化和寬章的世界,現在都沒有了。這裡是洪荒世界,沒有組織、不受檢查、沒有失敗、沒有教養、沒有馴服、沒有教育、沒有文化、沒有禁令。那種斯文、世故、進取的方式沒有了,在這裡代之以自然、粗野、原始和異端的方式。

  自小至今,她這是第一次任憑別人擺佈。她將如何生存?她的思想又溜到她近年來的繭中生活裡去了,他們的舒適安全、她始終用著的鴨絨軟床、裝飾華麗的洗澡間、設備齊全的廚房、用纖維、皮革、木質家具以及唱片、圖書和藝術品裝備的起居室和書房。在家中,來訪者都是文明之士,他們好理解,穿戴考究,像維多利亞女王時代紳士們那樣自覺地遵守禮儀、規則。

  過去已經被棄絕,現在她有什麼來替代呢?一個火山島,一片陸地和叢林,在大海的深處,在地圖上根本找不到。一個民族,一種文化,是那麼奇特,不知道什麼是警察、選票、電燈、福特車、電影、洗衣機、晚禮服、馬提尼酒、超市、文學會、消防栓、籠式動物園、聖誕頌歌、胸罩、小兒麻痹症、足球、胸衣、高保真音響、《紐約時報》、電話、電梯、吸塵器、社會安全卡、優秀大學生聯誼會鑰匙、電視快餐、玉米膏,食客俱樂部會員資格、除臭劑、原子彈、彩色鉛筆、剖腹產。所有這些,這一切,已經從她的生活中消滅了,留在這荒沙上、這大洋洲的一個斑點上的,只有5英尺4英時高、112磅重和25歲的過度受保護、過度文明化、毫無準備的她自己。在舒適完備的她的美國天堂和野蠻原始的三海妖島嶼之間不過是32個小時。她在肉體上已經跨越了時間和空間的這座橋樑,她能在思想和心中跨越這座橋樑嗎?

  她顫抖著,完全不在乎太陽照射在她的頭頂上。她噴出長長一口煙霧後,將香煙埋進沙裡,站起身來。她盯著沙灘那邊,全組人馬都聚集在獨木舟旁的行李堆邊,她知道莫德現在需要她和她包裡的清單。她比以往更加精力充沛,越過沙灘時,令她想起了兒時在芝加哥湖濱的情景,不一會她便變成婆母、丈夫和其他隊員們的一分子了。

  全組每個人被允許自帶箱不超過40磅的個人物品,而科學設備都集中裝入木板箱裡。莫德幫助每個隊員認出自己的輕便行李後,便招呼克萊爾,向她要設備清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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