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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他的親屬們在第二天早飯時的基本反響是有利的,這是他的最高評斷。事實上,他們並沒議論她很多,只是簡單地提到她,如「一個令人高興的好孩子」和「相當有教養」。然而,一周後他們開始貶低貝弗利。他母親不是針對貝弗利,而是就「某些有教養型女孩」「對男人可以頤指氣使」發過議論。朵拉則指名道姓地說貝弗利是「那種有自己主意的人,你可打賭」,繼續下去前景暗淡。弗農傲慢地說她是「美人兒」,並且打賭說她「經驗豐富」,她讓他想起了他認識的一個讓同學聯誼會所有人都滿意的高個女生。「我的意思是,別誤會,奧維爾,我不是在推論,只是體型的相像使我想起麗蒂婭。」

  莫明其妙的是,後來的日子裡,奧維爾開始思考貝弗利,疑惑著她的過去,設想著她在他的將來所起的作用。於是,通過一種微妙的方式,她的完美開始失去光澤,這就像你憑一時喜愛,而不是仔細考察,買回一件雕塑作品原件,很欣賞它,直到朋友們對其是否原貨,是否真美,是否真值那麼多錢,信口表示他們的懷疑,於是,你最後也不敢肯定了,一腔喜愛被潑上了冷水,太多的微詞終於使你完全失去了信心。

  他突然一陣清醒,產生自誠實的清醒,奧維爾很少允許自己享受如此的放縱,他看到,他所以躲避貝弗利,並非因為她的缺陷,而是因為他的家庭植於他頭腦裡的缺陷,如同往常一樣,他們早已成功地給他洗了腦,很早以前他就明白了他們這樣做的真相,但對他們的依賴使他閉眼不看事實,他從未允許自己把打光棍的處境同他們的所作所為聯繫起來。

  他的母親結婚4年,先生下朵拉,又生下他,父親此時為了一個更年輕、更少要求、更有女人味的女人而拋棄了她。他的母親責備性災難,責備他父親的罪惡本性,責備被稱作欲望的那種醜陋、不潔和扭曲的衝動。朵拉,此時正值成年,反對過多生育,離開家,嫁給弗農,移居科羅拉多斯普林斯,生兒育女自尋煩惱。奧維爾沒有大姐的呵護,便被母親緊緊拴在身邊,成為抵押其罪惡父親的人質。他在成為成人後用了整整一個年代才大膽找到了一個自己的住處,有了某些自己的隱私——但即使現在,儘管有了自己的窩,他仍要一天兩次同母親電話交談,一週三次同母親吃飯,並要開車送她到她的那群醫生和名目繁多的俱樂部聚會處去。

  通過這一X光透視的自我檢測,奧維爾能夠將他的親屬同他的光棍處境聯繫起來。他能痛苦地看到他們在使他保持單身上的籌碼。假如他娶了貝弗利或任何別的人,母親就會因沒有再找丈夫而感孤獨並失去身邊親人。如果他結了婚,過上自己的生活,他的姐姐和姐夫將被迫對母親盡他們那份義務。事實是,他們每年只許母親在科羅拉多斯普林斯他們的家中呆一周,每月為她在丹佛的那套公寓出一小筆錢。他們花錢,他苦澀地想著,他卻付出情感;他們失去的是現金,而他失去的是自由。隻身在丹佛,他不得不一人挑起這副重擔。朵拉處事孤僻自私,如果他結了婚,奧維爾意識到,他便同樣取得了獨立,朵拉就不得不盡她那份孝心。

  弄明白這一事實,奧維爾便恨他的姐姐。他不敢對母親抱有如此強烈的敵對情緒,但他告訴自己,如果他不能恨她,至少也不應愛她。明白了這一切,感受了這一切,何不沖向博爾德,跪到貝弗利面前,求她伸出手?他為什麼這麼無動於衷?他為什麼不行動?他知道答案,並且最終連自己也看不起。他知道一種無名的懼怕束縛著他。他試圖命名和定義這種懼怕:他怕孤寂,怕離開和可能失去安全和依靠,離開這兩個繭子去尋求一個不熟悉的外來繭子,而這繭子有朝一日還會因太優越而不需要他,這就是他遲疑不決的關鍵所在。該怎麼辦?他要弄清楚,他要作決斷。

  他將注意力帶回課堂,回到筆記本上,回到此時正在疊腿的穿檸檬色汗衫的學生身上——打開腿了——粉紅的內大腿——又疊起來了。看了看牆上的大鐘,奧維爾看到再過幾秒鐘就要下課了,他結束了講演,弄好筆記本,然後說:「下周,我將開始詳盡地講對婚姻制度的大量威脅,指出它們在多少世紀來性演變過程中所起的作用。一開始,我將講所謂『別的女人』的作用。在過去的那些世紀中,對結過婚或者有時還沒結婚的非法『妻子』,男人起了許許多多的名字和稱呼——姦婦、姘頭、小老婆、淫女、妓女、娼、蕩婦、野雞、妾、婊子、花姐、情婦、淫婦、風塵女、狐狸精、養小、窯姐、賣笑女、妖女。這些在含義和使用上僅有細微差別的名堂是用來形容同一種女人——情人的。下周,我將講在性進化中的情人……謝謝,下課。」

  收拾著筆記,聽著學生們離開座位、走動和交談的嘈雜聲音,他想知道那個穿檸檬色汗衫的學生是否還在盯著他,仍然在挑逗他,儘管奧維爾低著閃光的腦袋,他仍然能輕而易舉地將她納入視線。她已站起來,書和本子夾在腋下,背對著他,等著另兩個女友。她們一道離開房間,穿檸檬色汗衫的那位對他來說已經很熟悉了,可她從他前面走過時連瞧都沒瞧他一眼。好像他只不過是一台關上了的留聲機。他感到自己又傻又賤,羞愧難言。

  房間空了,他關上自己的公文包,沒有猶豫。平日,他喜歡同教員中幾個較有學問的人一起喝咖啡,交談業務和寢室流言。今上午,他沒時問。他已答應婦協,即科羅拉多資深婦女協會的審查委員會,必須在11點15分在劇院會齊,審看新近進口的法國電影《貝爾阿米先生》。沒時間了。

  他匆匆離開校園,不多時將他的新道奇從教員停車場開出來,終於上了路,行駛在百老匯朝市府大廈的路上,他記起了莫德·海登博士的來信。一般說來,他不在上午看信,個人郵件都送到公寓,他留在晚上享用;工作郵件送到辦公室,一般午飯後看。今上午的郵件裡有個寫有莫德·海登博士名字和回信地址的信封,他無法抗拒打開它的念頭。三海妖的情況如此地吸引他,以至於十幾年首次差一點忘了給母親打電話。因為這封信使他晚了點,僅同母親在電話上談了5分鐘。他已許諾午飯後她打電話到他辦公室時,他將給她更長的時問。現在,車過市府大廈,他也保不准能給她更多時問。

  他繼續在百老匯上行進著,分析海登博士來信的內容。他在比較性行為方面的研究大量的是二手資料,大部分章節建立在別的調查者和人種學同事的著作和回憶的基礎上。他本人只做過兩次較小的實地調查:第一次,為他的哲學博士論文搜集材料,到霍皮族保護區呆了6個月(他的母親也下榻在附近一個賓館);第二次,在阿拉斯加大學極地研究所的支持下,在阿拉斯加大陸附近海島上的阿留申人中呆了3個月(因母親在丹佛長病縮短了時間)。兩次他都沒很好地適應野外生活,對原始人沒有什麼感情,說實話,對離開阿留申人回到母親床邊還很感激呢。他曾起誓再也不能去過野蠻人那樣的生活了。他告訴自己,實際參加和觀察是沒有必要的。達·芬奇畫《最後的晚餐》不是沒參加那次晚餐嗎?我們可敬的大手筆詹姆士·弗雷澤爵士寫他的不朽之作《金絞架》不是也沒到過原始社會嗎?(一個古老的軼聞使他作此想:威廉·詹姆士問弗雷澤,「你得告訴我一些你所遇到的土著人的事情。」而弗雷澤回答,「可上帝不允許!」)

  然而,儘管他不願旅行,奧維爾不得不承認訪問三海妖的前景令他心癢,南海海島上的性習俗也吸引著他。看來,同霍比人和阿留申人相比誘惑多於嚴酷和厭惡。他對像塔希提的阿雷奧部族的縱欲、蒂科皮亞島實行的不完全性交、普卡普卡實行的在性交過程中不准撫摸而准許抓撓乳房、複活節島上實行的將女子陰蒂掛上重物拉長、賴瓦瓦埃島上對群奸的承認等等習俗一向著迷。

  從海登博士的信中判斷,三海妖上部落的習俗能提供給他的遠不止這些,奧維爾看出這對他的工作大有用處,並且,儘管他對海登博士知之甚微,但瞭解她的兒子馬克,相當瞭解,發現同他有許多相通之處。同馬克一起參加考察會愉快的。可現在,車到威爾頓街,他明白了他是在白日做夢。參加這麼一次探險是不可能的,母親不會答應,他的姐姐朵拉也會出樣子。另外,如果說他還沒疏遠貝弗利的話,他這次離開就會完完全全疏遠她。他不得不回絕,今晚向海登博士婉言謝絕,並請她轉達對馬克及新娘海登夫人的真切的問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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