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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07

  她最後拽了一下,把新買的墨綠色絲織雞尾裙弄直,現在,一邊拉上脊背上的拉鍊,摸索著掛鉤,一邊向窗子走去。從她的房子所在山上的高度,她看得出大霧伸出灰色的爪子,在黑色的夜和黃色的燈光下翻動,爬過腳下的城廓。不一會兒,整個舊金山就會被吞噬,只剩下金門橋的骨架像遠在天邊的黑線,依稀可見。

  她知道沃爾特討厭霧天,儘管他曾提到過要放蕩一宵,她還是懷疑他們會到比漁夫碼頭邊的飯店更遠的地方。吃喝完了,如果按老套子,他們就會徑直回到這間房子和這個寬床的舒適溫馨之中,沃爾特總是幫她鋪床,她不在乎,見到他令她高興——連同他在外界的聲譽、錢財、關係、權力(和現在的高職務)——她的軀體,一種並不複雜但給人以美感的生物體,能將他降低到同她完全平等的地位。這種解除他那世俗傲慢,使之退縮到毫無喬飾、原本的自我(她認為這是他最好的部分)的天才,是她的秘密法寶,也是她的最大意願。

  離開窗子,她走到梳粧檯跟前,想在廉價的磨舊了的首飾盒裡找出某件可能裝飾自己的東西。她試圖將幾副耳環和幾條項鍊搭配出一套合適的。令人不解的是,她的男友們總是給她大部頭的藝術書,或是小酒杯(她確實有一個相信它存在但又不想接受的理論:她的未婚夫們都感到珠寶對她來說是一種浪費)——最後,確定戴那套最平淡的珍珠耳環和項鍊,因為這最不刺眼。

  哈裡特·布麗絲卡沒有在梳粧檯上方的鏡子裡看一下這首飾是否為她的形象增輝,她清楚地知道這沒有多大用處,不想再一次看到大自然的粗心大意。如果說到自尊心,說實在的她有,支持其自尊心的既不是她的芳容,也不是她的體態。像一個天生的殘廢,哈裡特早就懂得了,她的相貌天然地將她同生活的某種美滿隔了開來。

  現在,她打破了規矩,眼睛瞄準了鏡中的影像,只是要確信她的打扮還不俗氣。鏡子裡那張熟悉的面孔——面具,她私下這樣稱這張面孔,因為它掩蓋了她的真正的美和善——也在嚴肅地盯著她。假如令人窘困僅僅是因為她長得平平,或者說不漂亮,或者說不出眾,事情還不會這麼糟。根本就不是窘困什麼的。26年來,哈裡特無時無刻不同她十分不好看這個事實生活在一起。她的外貌像紅燈一樣將男性從她的道路上驅開。即便是她外貌中最好的部分,就是她的頭髮,在任何漂亮女人身上也是最難看的。她的頭髮齊肩,繩子似的,顏色如同一隻紅棕色老鼠,簡直直得沒法。她想做個髮型,將前面剪成劉海。打那以後,一切變得更糟。她的兩隻眼睛太小了,而且靠得太近。她的鼻子翹得太厲害而難以稱得上好看。她的嘴像是一道大傷疤,上唇幾乎看不出,下唇則又太厚。她的下巴長而尖。她設想,人們說她有一副比利時牝馬的骨象。

  她身體的其它部分也沒為她增色。她的脖項像一截鉛管;她的肩膀像是戴著橄欖球護肩;她的胸部卻沒有「A」型杯似的豐滿;她的臀部和腿如同一匹獲獎佩爾什馬那樣胖,或者說在她看來就是這樣。簡而言之,正如哈裡特曾想過的那樣,當上帝在造女人時,造到哈裡特·布麗絲卡,用的是下腳料。

  哈裡特自認其命地聳了聳肩——明智和講求實際使她從不感到苦惱——從梳粧檯前轉過身,找了一支濾嘴煙,用那只西班牙古商船形鍍銀打火機(沃爾特給她的)點上,將打火機送回到那本大而光的藝術書(沃爾特給她的)上去。還有12分鐘無事可做,也無法排遣,她決計數得意之事來打發它們。

  在房間裡踱著,狠狠地抽著煙,她確信作為一隻醜小鴨她幹得並不壞。當然,基於他們的個人研究,這兒的一小撮俊俏紳士會異口同聲地證實,沒有那個女人在床上會比哈裡特·布麗絲卡更漂亮。

  謝天謝地有此大幸,她想,可悲的是她的姐妹們都是貌不出眾,腰際以下缺陷明顯。

  然而,她的這個主要優勢給她的欣慰被生活的嚴酷事實蒙上了烏雲。在她這個時代的市場上,男人們買的是漂亮的外表。在外表裡面是什麼無關緊要,至少起初是這樣。整整一代的男子都被詩歌、浪漫小說、廣播、電視、電影、廣告牌、戲院,還有雜誌和報紙的廣告所左右,相信如果一個女孩的面龐可愛,胸部豐滿,體態優雅,神態帶有某種挑逗性(嘴唇張開,聲音沙啞,走路似波浪),那末她就必定是世上最好的床上搭擋、人生伴侶。當一個女孩有了這種外表,便可挑選買者——漂亮者、高貴者、富有者、有名者。二流的外表吸引的買者就少些,依次類推,旋轉而下,直下到哈裡特·布麗絲卡所在的寂寞無聞的位置。

  這種愚蠢雖然不使她難過,但卻使她有時想對這些傻男人們大聲疾呼。他們能否看出、認識、理解美貌僅僅是表皮?他們是否經常看出,在美麗的外表下面藏著自私、冷酷、精神病?他們是否看到另一種品質會使起居室、廚房和臥室裡的婚姻幸福更加有保證?不,他們看不出,他們壓根就不去看,這就是哈裡特的沉重十字架。

  男人們將她的面具——無吸引力——同一種無吸引力的婚姻和無吸引力的性生活相提並論;他們極少給她機會來證實她更有價值;偶爾他們給她機會,也還是不夠。因為,在這個社會,娶個美人,即使明知道是亂點鴛鴦譜也是對的,這是公開成功標誌的一部分。相反,娶個醜女,即使明擺著是金玉良緣也是錯的,因為這是失敗標誌的一部分。男人們是傻子,生活則是愚蠢,然而二者也曾給予頗豐。

  她出生在俄亥俄州的代頓,父母正派、簡樸、常年奔波、可愛,是中下等勞動階層的立陶宛人。她小時候並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兩樣,因為她受到了父母和眾多親屬的過分關心和稱讚。長到青春期,她一直感到自己重要、特殊和惹人愛。

  這狀況,到她那在一家印刷公司幹事的父親因升遷來到克利夫蘭,她也進入那兒的克利夫蘭高地中學時發生了變化,她開始領略到她和普通社會生活之間的隔閡。這就是面具,她的平淡達到了極端。她是山茶花叢中的仙人掌。她的朋友不少,但都和她同一性別。女孩們喜歡她是出於一種不自覺的動機,同她們的姿質相對比,她是再好不過的反襯。第一學期,男孩子們喜歡她,在走廊裡,在校內活動中,就像喜歡別的男孩一樣。為了開發和保持他們這種有限的接受,在以後的幾個學期中她變得更加野小子氣。

  隨著年齡的推進,野小子舉止開始令她心煩。男孩子現在都長大了,不再喜歡別的男孩了,他們要女孩子。哈裡特追想著少女時代,真是不堪回首,因為她不能給予男孩子別的女孩所給予他們的,便決定給予他們更多一些。她的男性朋友一個個都像他們的父母一樣保守,處處如此,克利夫蘭男孩子們被弄得早早就知道循規蹈矩。親下嘴還可以,即使法國式的親嘴也行;愛撫也可以相當親熱,但僅限於腰際以上。跳舞可以身挨著身,接觸和移動產生相當的刺激,但一切到此為止。哈裡特,因為她的生理缺陷和有意放縱,因為她的需要和外向性格,但主要是因為生理缺陷——去彌補事倍功半的缺陷——首先打破了這種不成文的規矩。

  一天傍晚,放學後,在空蕩蕩的禮堂的樓上昏暗的後排座上,哈裡特允許一個臉上長疙瘩、最近從高地大學轉來的聰明的男孩子將手伸到她裙子底下。當時她並不反抗,只是閉著眼喃喃說「不」時,他幾乎被勝利搞昏了頭而不知所措。但她對他的手頭動作的反應是顫抖,這令他激動不已,繼續幹了下去,而她則報以溫柔。這樁交易短促、熱烈、無理智,使哈裡特頗感快意。這也最終給了她作為一個女孩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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