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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已經是上午11點41分了,在洛杉磯威爾什爾大街那間樓層很高的陰暗的精神病辦公室,雷切爾·德京博士坐在病人身旁的椅子裡,手指撚著鉛筆,告誡自己說,假如將剩下的9分鐘的療程哪怕再延長1分鐘,她就會叫起來。

  病人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雷切爾感到了片刻的惶恐。病人感覺到自己的不耐煩嗎?放下雙腳,雷切爾俯身到病床前,觀察病人。她發現病人正在盯著正前方,陷在深思中,似乎雷切爾的分析並不存在。

  雷切爾在病床上方穩住身子,又意識到另一件事。她和病人在這一瞬間形成的這一戲劇場面,同她曾經見過的一幅老式畫上的場面很想像——大概是一幅廣告——畫的是美麗的那喀索斯俯身在山泉上,看自己的倒影入了迷。這一場景準確地顯出來:她,雷切爾·德京,就是那喀索斯;那張皮病床就是山泉;米切爾小姐,俯臥在病床上,就是她自己的倒影。這場景只有一點不算準確:那喀索斯因熱戀自己水中的倒影憔悴而死,而雷切爾則是從對自己倒影的痛恨中蛻變出來。

  考慮著米切爾小姐,她想分析一下自己內心的感情混亂。她並非米切爾小姐作為一個人而恨她,她恨的是從米切爾的問題中看到了自己,二者像嘲弄人般的想像。雷切爾的恨是通過她的病人傳遞的對自身的恨。

  在她作為一名實習精神分析醫生的短暫而忙碌的歲月中,這種情景從沒出現過,起碼像剛才這種想法沒有出現過。直到兩個月前,米切爾因前來治療闖入了她的生活,雷切爾·德京過去一直是比較沉著和平靜的,一切事情都無可挑剔地四平八穩。她明白她自身的問題是客觀存在的,自始至終存在著,並且逃脫了她自己的分析;米切爾小姐並沒有給她帶來問題,米切爾小姐所反射出的是公開地將雷切爾的問題暴露出來,並且使之戲劇化,就像米切爾小姐的問題的孿生姐妹。

  雷切爾坐回到椅子裡,指頭仍在生氣似地玩弄著鉛筆。她知道,她應當在第四周以後,當病人大大解除了痛苦而開始訴說她的問題時,就讓她停止治療。雷切爾沒有這樣做,而是忍受著聽她訴說聽了一遍又一遍,一面感到痛苦,一面虐待狂式地接受著,夜裡回想起來就痛恨自己。她一開始就應該去找她自己的精神分析醫生教練厄恩斯特·貝漢姆。她知道,這應當是專門的解決方式,但她沒能這樣做。就好像她要把這種自我鞭笞保留得時間更長一些,去忍受它;好象要否定懦弱,證實她是沒有問題而且堅強的,但是,阻止她去找精神分析醫生教練的原因還不只這些,雷切爾意識到,他一定不會允許同米切爾小姐的關係繼續下去,對此,她深信不疑,但問題是,雷切爾想繼續下去。每週3次,共150分鐘,就像是收看一個關於她自己的連續劇節目一樣,不想錯過任何一章,因為她一定要知道這一痛苦的故事的結局。

  今天是最糟的了,也或許因為她自己在私生活方面的處境處於最壞狀態。今天的療程令人難以忍受。她斜眼瞟了一下桌子上的鐘,50分鐘的療程還剩7分。7分鐘長得可怕,她是否應當縮短些?

  「你不同意,大夫?」病人問道。

  雷切爾·德京咳嗽了一下,戴上博士帽,忍受著自己的折磨,開口說話。「咱們先別急著聽我的意見,米切爾小姐,」她說。「正如我曾告訴過你的那樣,現在重要的是將你失調的根源亮出來,便於你更清楚地認識它。一會兒,你就不會要我的意見了,你自己會頓感領悟,你將懂得你自己該做些什麼。」

  米切爾小姐面露不悅,將頭轉到墊子上,這樣眼睛便可直接看到冷海藍色天花板。「我不知道為什麼要不斷到這兒來治療或付錢,」她抱怨道。「你幾乎從不給我勸告。」

  「在需要勸告時,我會給的,」雷切爾乾脆地說。「現在,要緊的是把所有能告訴我的東西都說出來,請試一試吧。」

  米切爾小姐在傷心的靜默中沉思了一會兒,最後她說,「好吧,如果你堅持要這樣的話,」她恢復了自由聯想。

  像過去已經做過多次那樣,雷切爾秘密地審視著米切爾小姐其人。病人將近30歲了,是一個顯赫的上流社會家庭的獨生女和財產繼承人。米切爾小姐在成為拉德克利夫家的人前後受過良好的教育,旅遊了不少地方,年輕的情人不離左右。她有著一種冷冰冰的吸引力,從她那無可挑剔的金髮做成的蓬鬆髮式,到她那長長的線條分明的臉(很像古埃及奈弗提娣的半身像),到她那筆直的模特兒般的體形。從肉體上,她令男人們嚮往,但她從來沒有需要男人們注意的想法,直到最近還故意避開任何男人對她的愛慕。

  雷切爾把目光從病人身上拉開,盯著地毯和她自己的內心。假如說雷切爾有一個問題,也不是假謙虛的問題,她知道她用自己的方式對異性有著同她的病人一樣的吸引力。如果她不是這麼高,這麼瘦,如果她不是如此精心修飾過,她會仍然同她的病人一樣的秀麗。事實上,這一點一直是她同男病號相處的困難之一。他們的感情轉移往往很徹底,有幾次甚至是進攻式的。她不知道米切爾小姐對她作為一個女性而不是一個治療者有何看法。雷切爾樸素的黑西服和高領襯衫——她今天穿戴的總體效果——沒有完全從她的外表中去掉女性之美。像米切爾小姐的髮式那樣,她自己的淺棕色頭髮也是蓬鬆的,儘管蓬鬆得稍差一些。她的一雙山貓眼小而有神,鼻子筆直,顴骨高而豐滿使臉到下巴形成一個三角形。雷切爾的身軀高而瘦,寬肩膀,大但不很隆起的乳房,螞蜂腰和小子腚。也許她的小腿太直了。但總而言之,從肉體上說,她並不比她的病人次,也實在不比她的大多數朋友差。可是,31歲了,她仍沒有結婚。

  她的問題,像米切爾小姐所有的她的問題的孿生物一樣,不是缺少對異性的感染力。可以說,這對孿生女子的問題癥結是一種內心毛病,一種恐懼症,恐懼異性。對她們倆來說,損害和摧殘早在孩提時代就發生了;她們倆的成年標誌表現在不參與任何感情糾葛。倆人都苦心經營起了一種極端的獨立,來逃避對任何別人的義務。

  病人的聲音打斷了她,是在訴說遭受的折磨。雷切爾產生了一種負疚感,便強迫自己把注意力轉到米切爾小姐那兒。

  米切爾小姐侃侃而談。「我不斷地想起,腦海裡也不斷地出現,我認識他以後開頭那些個星期。」米切爾小姐停了停,搖了搖頭,閉上了眼睛,然後繼續往下講。「他同所有人都絕對不同,或許他並不特殊而是我,就是說,我對他作為一個男人的感覺與眾不同。當有人試圖同我親熱或愛撫我,或者當他們提出類似的要求,我總是不答應並且也不為此感到遺憾。我對他們中的任何人都不在意,他們是些孩子,寵壞了的孩子。可當他來了後,我的的確確一反常態。我要他,我是說我真正地需要他,我怕失去他。你能想像出我怕失去一個男人嗎?還有,他對我也有如此感覺——我已經告訴你多次了——但我相信——至今仍然相信——他也愛我。鬼知道為什麼他要娶我,假如他不這樣又該如何?他幾乎同我爸一樣有錢,所以不該那樣。不,他要我做他的妻子,而且我也要做他的妻子。但是,一天晚上我同他一起外出——我是說幾小時以前——我知道他那晚會向我求婚,我清楚地知道——而這時我感到厭煩——恰在此時,你會說——說下去——真是時候……我猜你是對的。我需要被需要,並且我需要他,需要我們那種孩子氣的、懸浮不決的婚約繼續下去,繼續下去,像一個神話,一個沒有性的美妙的神話——只有精神之戀——沒有現實——沒有責任要承擔——沒有成年人的交際——不必給予和報答,不必暴露自己,不必用依靠別人來代替依靠自己——我知道,大夫,我們的問題就在這兒——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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