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歐文·華萊士 > 洛杉磯的女人們 | 上頁 下頁
一二五


  「那麼出去好啦,快離開。跑到喬納斯那裡去,洩露我們的秘密。不過,如果你這樣做,我敢保證,聽著,保羅——我向你保證——我會看見你會為你的作為打上烙印,打上叛徒或討人嫌的傢伙的烙櫻你將永遠不能在科學界工作,因為我會毀掉你。」

  保羅慢慢地點點頭。「是的,我想你可能幹得出。不過,我倒希望你先毀掉你自己。不知怎的,我想我會勝過你。我想喬納斯博士也將勝過你。我們對愛的概念——遠遠超出動物性的非感情的行為——我想,這點也會比你的存在更久遠。」他站起身。「再見,博士。」

  查普曼博士繼續坐在椅了上不動。「保羅,仔細想一想——仔細想一想——因為,如果你現在走出這個門,像現在這樣不重新考慮就走出去,不表示歉意,我將永遠不讓你通過這道門返回來。」

  「再見,博士。」

  保羅走到門口。這個決定中如此刻板的部分竟是最終的、最容易的部分。他打開門,走出去,將它關上。他大步走出走廊,走下樓梯,走出樓房。

  有一會兒,他站在人行道上,端詳著對面街上郵局旁邊的新開的商店,櫥窗內有一塊標語牌。他以前從沒有看見它。上面寫道:「三思而行!」

  他記起很久前他曾讀過的某些話語。他並不感到吃驚。西格曼·佛利德曾經寫過,或者說過,某一天,兒子失去了父親的那一天,他最終變成了男子漢,就是在這一天而不是以前。

  他回憶起,有人說過這樣的話,有大失才有大得。呐,今天,他看見一個父母死亡,願他們安息。

  阿門。

  他究竟步行了多少裡路,或者說多少小時,保羅並不知道。好像有過望不到頭的又矮又粗的棗椰樹、濃密的按樹、中國榆樹和樂園裡的秋海棠、玫瑰和各種各樣的鳥兒。曾經見過修剪齊整的草坪,草坪上有穿著游泳衣的高個于男人,穿著短褲的大腿頎長的女人,和穿著太陽服和工裝褲的孩子們。

  他在毫無目的留達中間,一次也沒有想到查普曼博士。那些重要的該說的話,他都說了。而現在,微不足道的惡魔已被驅掉,他毫無包袱地走自己的路。至於將來,他並沒有去尋找。而過去,更加遙遠的過去,他倒不斷地回憶起來。但是最多的,他的思想如同他的雙腿,竟是毫無方向可言。思緒萬千,有的記憶很愉快,有的令人苦惱,無所謂有什麼意思或者結論。

  這時,在這無盡的時間的流逝中,他第一次意識到在那灰藍色天空中棉花似的白雲,意識到在那藍花楹樹的不規則的樹冠上方,僅露出的太陽的明亮的圓盤邊緣。

  當他到達凱思琳·鮑拉德居住的那條街時,他的感覺敏銳起來。此刻他對腳下的這條街、鮮綠色的植物和遠處的房屋更加熟悉了。

  他就布裡阿斯來想布裡阿斯,這個地方他以前一無所知,可現在,就在這裡,如此戲劇般的巨變震撼了他的生活、霍勒斯和卡斯的生活,而且他想,也許還有女人們,還有女人們。

  他懶洋洋地試著去弄明白,在美國,在世界上這種郊區社團,具有整個都市氛圍的,卻又與眾不同,孤立的郊區社團的真正含意,他想弄明白,它在當今和這個時代的性的習俗方面具有什麼代表性。除了查普曼博士所提供的之外,不可能有什麼簡單明瞭的答案,就在這時,他終於想起了查普曼博士和布裡阿斯。

  查普曼博士最後的關於這個團體的性習俗或者它的習俗中的一個方面的報告,那份印刷出來的報告,儘管能夠廣泛發表,家喻戶曉,但畢竟是布裡阿斯自己時代的地位和名望的極小的一部分。也許,這份報告,在進人巨大接力賽中會一代代傳下來,延綿100年之久。不過,每接一次,距離會縮短一次,接力的人會少一次。這樣以來,這份論述美國婦女性史就整體而言,以及對布裡阿斯特定而言的報告,在新的時代中,新的條件下,新的道德規範內,它的可行性就變得少起來。經過幾十年後,讀者會逐漸減少,最後會令人感到離奇古怪。很難界定,直到有那麼一天,只有學者們把它當歷史資料來查詢,而這些學者們所吸收的,所剔除的,重新撰寫的,便是查普曼博士或布裡阿斯所能剩留的一切。

  那時,遙遠的將來怎麼能夠知道在這個平靜的星期天中仍然活著的現在這夥人呢?突然,保羅感到一陣理智的刺痛,那種必須與之共存的感到心灰意懶的無望的痛苦。他現在意識到,所有的歷史,所有的知識是怎樣的具有偶然性,怎麼地被歪曲了。如果他,那個走在總有一天會變成塵埃下第四層廢墟的街道上的今天的他,尚不能對布裡阿斯的生活描繪個清楚——那麼將來的學者、學生、他的繼承人,不是在100年而是在500年後,又怎麼能夠說出個所以然來呢?

  他試圖設想5000年後這條街的情景,到那時,按照自然的演變規律,布裡阿斯,整個洛杉磯,毫無疑問,會在爆炸。

  洪水、火災、地震中一次又一次地被埋葬。舊城上面建起了新城,然後又會崩潰、分解,如此反復,直至某次浩劫之後,留下一堆由草或水覆蓋著的土包。

  後來,從現在數5000年後的某一天,有那麼一位考古學家——也許是一位不落俗套的人,他推測公元20世紀這裡曾經有一座城市,因為他的這一「荒謬」推測,被同事們放逐出去。此人將帶著古代文物片斷的複製品,以及他對神話和傳奇的信仰,來到這兒,指導挖掘。也許經過幾個月,也許經過幾年,就在層層淤泥的下面,在下面,終於發現了古代人類的第一批暴露真情的殘跡。

  什麼能夠躲過這些沉積保存下來?什麼化石的殘片將能熬過查普曼博士並揭示布裡阿斯這條街上的他們本身的歷史呢?

  會是一塊沾著泥土的搪瓷片嗎?這些十個世紀後的考古學家會知道冰箱的門在哪兒嗎?知道硬質的鰭狀物嗎?這樣一位考古學家會把它推斷成屬￿一種絕跡的野獸呢,還是不知怎的得知它是類似卡卡迪拉克的四輪車的後一端?結有一層永久硬斑塊的某個奇形怪狀的瓶子,上面的某部分標簽還能看得出嗎?密碼專家會認識標簽上寫的烈性威士忌這些字嗎?抑或一個鍍金的無臉的小偶像呢?這些專家能夠懂得早已不存在的一種介乎猶太和摩門之間的宗教嗎?或者把它說成有點像古代的一種地方戲,是當時人們授予那些將自己的形象粗制到布屏上去的大量模仿偶像?他們能知道,一塊年輕人的骷髏,也許是女性,不超過67歲,是在那如此短暫的生命中某一刻被埋葬掉了嗎?

  他們能夠知道她活著時候長得漂亮,卻有一個陰沉的不可思議的靈魂,而她曾經問與查普曼博士(在萊克密執安,斯克羅爾談及的)合夥的某個調查者吐露了自己的性史,而所說的那個性史完全是一派謊言嗎?

  這就是5000千年後的布裡阿斯嗎?就是這樣的搪瓷片,汽車尾翼,小瓶子,小塑像,小骷髏嗎?不錯,保羅意識到,這也許就是在布裡阿斯。考古學家的發現將會被廣泛地通報,那處古老的文明及其地方會在無數的報紙上複印了又複印,某某地方,脆弱的女人們,異教的偶像,死去的語言,龐大的車輛。

  保羅掃視了一下這條街,竟想驅散方才的幻想。它不可能在這裡發生,在這麼個生機勃勃的地方發生,如此全部接受這樣一種幻滅,就會使得生活毫無意義和不可能。然而,他那顆沉甸甸的心知道,這事過去總是發生,而且將會重新發生。因此,這些無情的歲月組成的所有的歷史都是一部謊言,還怎麼能再相信古代埃及、希臘、特洛伊、龐貝就是歷史學家用他們對20世紀含糊不明的推測,所假定而成的那種樣子呢?

  這一切究竟意味著什麼?保羅想,它意味著布裡阿斯確實存在過,不過一度存在過而已。現在,今天,此時此地,它存在著。就是查普曼博士將要記載或者他所看見的這個布裡阿斯,因為他和查普曼博士不再為一體,它便是保留著的或起作用的所有的現實。這便是要好好受用和感激的一份禮物:在不可避免的湮沒之前,在永不停止的明天的腐蝕之前,在化石形成之前,在挖掘者來到之前和在謊言開始之前,在這塊命運為他選定的他所生活的地方,每分每秒時間,要去利用,不要浪費掉。

  在他的身後,保羅已將過去埋葬掉,在他前面,他卻看不見任何可以判明的將來。一時間,他成了無地域,無國度,沒有滿意的避難所的人,前面的旅途將是難以忍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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