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約翰·格裡森姆 > 遺囑 | 上頁 下頁
三〇


  雅維去衛生間弄了一塊濕毛巾,裹在內特的頸部。內特在扭動,他張開嘴想說什麼。

  「我在哪兒?」他哼哼道,舌頭又大又僵硬。

  「在巴西。在你飯店的房間裡。」

  「我還活著?」

  「可以這麼說。」

  雅維用毛巾的一角擦了擦內特的臉和眼睛:「你感覺怎麼樣?」他問。

  「我想死。」內特說著伸手去抓毛巾。他把毛巾塞進嘴裡,然後拼命吮吸。

  「我給你弄些水來。」雅維說。他打開冰箱,開了一瓶飲用水,「你能抬起頭嗎?」

  「不行。」內特哼哼道。

  雅維把水滴在內特的嘴唇和舌頭上。有些水順著他的臉頰流到了毛巾上。他沒去理會。他的頭像裂開似的脹痛,他最先想到的是他怎麼會醒過來的。

  他睜開一隻眼睛,是右眼,僅僅開了一條縫。左眼的眼皮仍粘在一起。光線刺傷了他的大腦,一陣噁心從腿部直沖喉嚨。突然,他猛地一個翻身,俯臥在床上噴出了穢物。雅維往後一閃,接著趕緊去拿毛巾。他在衛生間停留了一會兒,聽著外面的嘔吐聲和咳嗽聲:他可不想看一個光著身子的人趴在床的中央嘔吐的場面。

  他打開淋浴龍頭,調整了一下水的大小。

  他和瓦爾德談妥的價錢是1000雷阿爾,把奧裡列送進潘特納爾,找到他要找的人,然後再把他送回科倫巴。這筆報酬挺可觀的,但他不是護士,也不是保姆。船已經準備好了,如果內特沒人護送上不了船的話,他就去幹別的事情。

  嘔吐停止了,雅維攙扶著內特進了衛生間。他癱坐在淋浴龍頭下面的地上。

  「真抱歉!」他不停地說。雅維留他在那兒沖洗。

  他疊好床單,收拾掉嘔吐出來的穢物,然後下樓去拿一壺熱咖啡。

  快到兩點時,韋利才聽見他們的到來。雅維把車停在岸邊,卡車隆隆停下時震出了不少石塊,船上的漁民也被吵醒了。但韋利沒看見那個美國人。

  接著,一個腦袋慢慢地從車裡抬了起來。眼睛上方是厚厚的遮陽帽檐,帽子壓得很低。雅維打開乘客座那邊的車門,幫奧裡列先生下了車。韋利走過去,從後面拎起內特的包和手提箱。

  他想認識一下奧裡列先生,但這會兒不是時候。他一副病態,蒼白的皮膚上全是汗珠,虛弱得連路也走不了。韋利跟著他們來到河邊,然後在搖搖晃晃的膠合板上領他們上了船。奧裡列先生完全是由雅維抱上橋樓的,然後再沿著狹窄的過道來到了安著吊床的小甲板上。他把內特扔進吊床。

  回到前甲板後,雅維發動引擎韋利收起了繩子。

  「他怎麼啦?」韋利問。

  「他喝醉了,」

  「可現在才兩點:」

  「他醉了很長時間!」

  「聖洛拉」緩緩地離開了河岸,離開了科倫巴,向上游駛去。

  內特望著城市漸漸遠去。他頭頂上是一塊厚厚的、綠色的舊帆布,覆蓋在用四根木柱固定在甲板的一個鐵架子上,其中的兩根木柱支撐著他的吊床:他儘量不動身子。他希望一切都處於靜止狀態。

  船緩緩地逆流而行。水面很平靜,沒有風。內特陷在吊床裡。凝視著頭上的綠色帆布,想靜靜地思考一些問題,但很難做到。他的頭暈得厲害,也痛得厲害,他無法集中精神。

  離開飯店之前他給喬希打了個電話,他脖子上裹著冰塊,兩腿之間放著廢物箱,費力地撥了電話號碼。他還要竭力使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正常、雅維沒有告訴瓦爾德,瓦爾德也沒有告訴喬希。除了內特和雅維,沒有第一個人知道這件事,他倆決定把事情瞞著,船上是沒有酒的,內特保證在回科倫巴之前滴酒不沾,再說他在潘特納爾上哪兒去找酒喝呢?

  即使喬希有些擔心,他也沒在電話裡流露出來。事務聽仍在放假,但他仍是忙得夠嗆,等等,都是諸如此類的閒話。內特說他這裡很順利,找的船還湊合,而且已經修好了。他們正急著出航。他一掛上電話又開始始嘔吐起來,然後他又去沖淋。最後他由雅維扶著上了電梯,走出了飯店的大堂。

  河流有點彎曲。拐了個彎後,科倫巴從他們的視線中消失了。航道裡的船隻也越來越少:內特所處的有利位置使他能看見翻騰在船尾的濁水和尾流。巴拉圭河的寬度不到100碼,而且轉彎的河道驟然變窄。他們遇上一條裝滿了綠色香蕉的小船,兩個小孩在向他們揮手。

  柴油機的震爆聲沒有像內特所希望的那樣停止,但聲音減輕了,在整條船上形成了輕微的震動感。內特也只得無可奈何地將就了。他想讓吊床晃動起來,猶如被輕風吹拂一般。嘔吐感已經消失,

  別去想聖涎節,別去想家、孩子和不愉快的事,也別去想酒和毒品。危機已經過去了,他對自己說船是他的治療中心,雅維是他的治療師,韋利是他的護士。他會在潘特納爾把酒戒掉,從此不再碰它。

  他可以對自己說幾次謊?

  雅維給他服用的阿司匹林的藥性漸漸消失了,他的頭又開始脹痛起來。他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當韋利給他送來水和米飯時他才醒來,他用匙子吃飯。他的手抖得很厲害,把不少米粒抖到了襯衫和吊床上。米飯是熱的,帶點鹹味。他一粒不剩地把飯吃光了。

  「還要嗎?」韋利問。

  內特搖搖頭,然後呷了幾口水。他倒在吊床上又想睡了。

  幾次似醒非醒之後,時差綜合症、過度的疲勞以及伏特加的作用一起向內特襲來;那頓飯也起了作用。他終於睡熟了。韋利每隔一小時就來查看一次,然後向在駕駛艙裡的雅維報告說:「他在打鼾。」

  睡眠沒有被夢侵擾。他足足睡了四個小時。「聖洛拉」逆風逆流像蝸牛似的向北爬行。內特醒來時仍聽到柴油機在發出均勻的突突聲,但他沒覺得船在動。他慢慢地從吊床上支起身子,向岸邊望去,想找到能證明船在移動的跡象。河岸處的植物很茂密,顯然不會有人居了.船後面有尾流,樹林也在移動,他知道船是在向前行駛,但走得很慢。因雨水的關係,河水上漲了,航行因此就變得容易了。但由於是逆流而行,船還是開不快:噁心和頭痛都消失了,可手腳仍沒力氣。他試著從床上起來,因為他要小便,他費了好大的勁才使自己站立在甲板上,然後歇了片刻。這時韋利像只耗子一樣冒出來,遞給他一小杯咖啡。

  內特接過熱乎乎的杯子,端起來聞了聞。沒有比它更好聞的了。

  「Obrigado!」他說。——謝謝。

  「Sim!」韋利更加笑容可掬地說。——別客氣。

  內特呷著香濃的咖啡,儘量避開韋利投過來的目光。小夥子一身普通的水手裝束:舊的T恤。一雙廉價的橡膠拖鞋算是保護他滿是老繭的腳底的東西。同雅維和瓦爾德以及大多數他見到的巴西人一樣,韋利一也是黑頭發黑眼睛,體形接近白種人,膚色是不深不淺的棕色。

  內特邊呷著咖啡邊在想:我還活著,而且頭腦清醒。我又一次跨進地獄的門坎,但逃脫了死神。我落入深淵,陷入崩潰的絕境。當時,我望著自己模糊的臉,迎接死神的到來。然而現在我依然坐在這裡呼吸著。我已經在二天內兩次臨終留言了。看來我還命不該絕。

  「Mais?」韋利對著空的咖啡杯點點頭問。

  「Sim。」內特說。他把杯子遞還給他。韋利兩步一走便沒了身影。

  飛機事故使他肌肉僵硬,伏特加又使他渾身哆嗦。內特這會兒費勁地站起身,沒有支撐地站在甲板的中央,他的腿肚子有些打顫。但他畢竟還能站立,光憑這點就說明了一切。所謂康復無非就是一系列小小的行動和小小的勝利。把它們聯在一起,中間不夾雜著挫折和失敗,就意味著你已經治癒了。永遠不會有徹底的根治,只有暫時的治癒、康復和淨化。這樣的遊戲他以前也做過:慶祝每一次小小的成功。

  這時,扁平的船底擦過一塊沙洲,引起了船身的晃動。內特狠狠地倒向吊床,又反彈到甲板上,腦袋撞上了一塊木板,他爬起來一手拽住圍欄,一手撫摸著腦袋。沒有血,只起了個小包,在他的身體上又添一處小傷而已。但這一撞倒把他徹底撞醒了。他定定神,然後扶著欄杆慢慢地走到狹窄的橋樓。雅維坐在一隻木凳上,一隻手握著舵

  巴西人特有的一笑,然後問:「覺得怎麼樣?」

  「好多了」!內特說。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內特幾年前就不知道慚愧是什麼了。癮君子是沒有羞恥感的。一次又一次地受到羞辱,最後對它就麻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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