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約翰·格裡森姆 > 毒氣室 | 上頁 下頁
一一八


  薩姆大笑起來。「拉倒吧,孩子,我都這麼大歲數了。」

  「這是清單上的,明白嗎?盧卡斯·曼私下跟我講說我應該告訴你。」

  「好了,你已經告訴我了。」

  「我這裡還有一張有關你的私人物品的表格,要寫明繼承人是誰。」

  「你是說我的遺產嗎?」

  「差不多。」

  「這實在病態,亞當,我們幹嘛現在就做這件事?」

  「我是律師,薩姆,我們有責任落實一切有關細節,這些都不過是些書面上的文章。」

  「你要我的東西嗎?」

  亞當聽到他的問題後想了片刻。他不想傷薩姆的感情,但同時他也實在想不出怎樣去處理他那幾件破爛不堪的舊衣服、舊書以及一台小電視機和那雙橡膠拖鞋。「我要,」他說道。

  「那它們就屬￿你了,把它們拿去一把火燒了。」

  「在這兒簽字吧,」亞當說完將表格推到他的面前。薩姆簽完了字,又開始在屋裡來回踱步。「我真想讓你見見唐尼。」

  「沒問題,只要是你的要求我都會照辦,」亞當說著把拍紙簿和表格收拾好裝進公文包裡。所有的細節都已落到了實處,亞當覺得公文包更顯得沉甸甸的。

  「我明天一早再來,」他對薩姆說。

  「給我帶點好消息來,好吧?」

  紐金特上校趾高氣揚地沿著高速公路的外側向前走著,後面跟著十幾個全副武裝的監獄警衛。他怒視著那二十六個三K黨徒,又向那十來個穿著褐色襯衣的納粹分子皺著眉頭,還停下腳步虎視眈眈地望著離納粹分子不遠的一群光頭黨。他搖晃著身子,圍著那片狹長的示威專用草地外側轉了一圈。兩個信奉天主教的嬤嬤坐在盡可能遠離其他示威者的地方,他停下來同她們聊了幾句。這時的氣溫足有華氏一百度,嬤嬤們坐在蔭涼地裡還在冒汗,她們一邊喝著冰鎮汽水,一邊把標語牌靠在膝蓋上望著高速公路的方向。

  兩位嬤嬤問他是什麼人,有什麼事。他說自己是監獄的代理典獄長,來這裡只是為了確保示威能夠有秩序地進行。

  於是,她們讓他離遠點。

  四十三

  也許因為是星期天的緣故,也許是因為正在下雨,亞當在喝早晨的咖啡時顯得出奇的從容。外面仍然很黑,溫乎乎的夏日細雨淅淅瀝瀝地落在陽臺上,把人帶入了一種朦朦朧朧的境界。他站在敞開的門邊,聽著那雨滴的濺落聲。時間還太早,下面沿河公路上還聽不到車聲,也聽不到河裡有拖船的聲音,一切都是那樣的安靜詳和。

  今天是死刑執行前的第三天,他竟沒有什麼事情好做。一會兒要先去辦公室,還有一份最後時刻訴狀要起草一下,那份訴狀的爭點是如此的荒謬,亞當幾乎不好意思把它交出去。然後他要去帕契曼和薩姆一起坐一會。

  看起來各法院在星期天都不會有什麼動作。當然,大限已經臨近,負責死刑的書記宮和他們的助手們很有可能會加班。不過,週五和週六都無聲無息地過去了,他估計今天也不會有什麼希望,而明天就完全不同了,這當然是他個人的看法,不太成熟,也沒有經過檢驗。

  明天自然免不了會非常繁忙,而週二無疑會像惡夢一般的緊張,那是法律規定薩姆在世的最後一天。

  但這個周日卻格外平靜。他睡了差不多有七個小時,堪稱是最近一段時期的又一項紀錄。他的頭腦清醒,脈搏正常,呼吸輕鬆,他的心緒平靜而從容。

  他翻動著周日的報紙,心不在焉地把標題瀏覽了一遍。裡面起碼有兩篇是有關凱霍爾死刑的報道,其中的一篇配發了更多的監獄外面越演越烈的示威場面的照片。太陽出來時雨停了下來,他坐在一把濕漉漉的搖椅上看了一會兒莉的建築雜誌。經過幾個小時的平和安寧以後,亞當有些不耐煩了,於是他準備動身。

  在莉的臥室裡還有一件未了的事,一件亞當一直想忘卻但又難以忘卻的事。十天來,他的心裡一直在為她抽屜裡的那本書而激烈鬥爭著。她是在酒後告訴他私刑照片的事的,但那並非一個癮君子的癡人說夢。亞當知道那本書就在那裡,那是一本實實在在的書,裡面有一張現場拍攝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名被用繩子吊起來的黑人青年,他的腳下是一群驕傲的白人,那些人正在對著照相機做鬼臉,他們不會受到任何人的起訴。亞當在內心裡反復拼貼著那張照片,給它添上新的面孔,勾畫樹的輪廓,畫上繩子,並在它的下面加上標題。但有些事他還不知道,也想像不出來。那個死者的面孔能夠看得清楚嗎?他的腳上是穿著鞋子還是赤著腳呢?那個小薩姆容易辨認嗎?照片裡有多少白人的臉孔?他們有多大年紀?有婦女嗎?人們帶著槍嗎?有沒有血跡?莉說他曾經被牛皮鞭子抽打過的,在照片裡能看見鞭子嗎?他幾天來一直在想著那張照片,是到了看看那本書的時候了,他已經有些迫不及待。也許莉就要康復歸來,那時她會重新把它藏起來。他計劃在今後的兩三天裡仍住在這裡,但沒准一個電話就能把這一切全部打亂。他也許不得不被迫趕去傑克遜或是在帕契曼睡在自己的車子裡。當你的當事人只剩下不到一周的日子時,像午餐、晚餐和睡覺一類的尋常小事便都會變得莫測起來。

  現在是天賜良機,他終於下了決心去面對那群施私刑的暴徒。他走到前門向停車場的方向望瞭望,只是想確認一下她還沒有回來的跡象。他甚至還鎖上了她的臥室房門,然後才拉開了那個抽屜。抽屜裡放著的都是她的內衣,他對自己的唐突行為感到有些難為情。

  他在第三個抽屜裡找到了那本書,就放在一件褪了色的汗衫上面。書很厚,封面是綠色的,上面寫著:南部黑人和大蕭條時期。匹茲堡托夫勒出版公司一九四七年出版。亞當把書拿出來坐到了床沿上,書頁非常新,像是從來沒有翻看過的樣子。生活在最南部的人有誰會看這樣的書呢?雖說這本書在凱霍爾家已經放了有幾十年之久,但亞當確信根本不會有人看它。他看了看書的封皮,猜測著這本書是在一種什麼樣的情況之下才歸到了薩姆·凱霍爾家的名下。

  這本書共有三部分照片。第一部分都是些簡陋的房舍和破敗的棚屋,是種植園裡黑人被迫居住的地方。有帶著十幾個孩子的父母在門前拍攝的全家照,也有農工們被迫在田裡彎著腰摘棉花的情景。

  第二部分插在書的中部,大約有二十多頁。有關私刑的照片只有兩張,前一張是兩名身穿白袍頭戴尖頂帽的三K黨徒正在用步槍向照相機瞄準的可怖場景,一個被打得遍體鱗傷的男人吊在他們的身後,眼睛半開半閉,面目全非,血跡斑斑。照片說明寫道:三K党施行私刑,密西西比州中部地區,一九三九年。似乎這種種族歧視的暴行可以用地點和時間限定似的。

  亞當凝視了片刻那張令人髮指的照片,然後又翻到第二張有關私刑的情景,這張比起頭一張來顯得不是那麼很恐怖。繩子上吊著的死者只能看到胸部以下。襯衣似乎被撕碎了,可能是皮鞭抽打的結果,如果的確使用過皮鞭的話。那名黑人身體很瘦,肥大的褲子緊緊地箍在腰間,雙腳赤裸著,但看不到血跡。

  在背景處可以看到那根將他吊起的繩子系在一根低矮的樹枝上。那棵樹很高大,樹身很粗,枝繁葉茂。

  死者的腳下聚集著一群正在歡慶的人群,有男人、婦女和兒童,有的正在向照相機做著鬼臉,有的做出十分氣憤的神情和雄糾糾的男子漢模樣——眉頭皺起,目光犀利,雙唇緊閉,似乎擁有無窮的力量來保護他們的女人免受黑鬼的侵犯;其他人則笑嘻嘻的,好像能聽到咯咯的笑聲,尤其是那些婦女,其中有兩個長得很漂亮;一個小男孩用一支手槍對著照相機作恐嚇狀;一個小夥子手裡拿著一瓶烈性酒,正在把商標朝向照相機。大部分人似乎都對這種場面感到歡欣鼓舞。亞當數了數,照片裡一共有十七個人,每個人都在盯著照相機看,沒有絲毫慚愧和不安的神情,也完全找不到做錯了事的感覺。他們根本不會受到指控,而他們剛剛才殺了一個人,不過可以很明顯地看出他們根本用不著為這種事的後果擔憂,這讓他感到痛苦。

  這不過是一次聚會。事情發生在晚上,天氣很暖和,人們帶了酒,還有漂亮的女人,無疑他們的籃子裡還帶著食物,而且正準備把毯子鋪在大樹周圍的地上開始美妙的野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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