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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薩姆身子前傾,兩肘撐在桌上,心不在焉地瞪著面前的報紙。「米克斯是密西西比州十年裡第一個被處決的人,他們簡直都不知道該做些什麼。那時是一九八二年。我在這兒已住了將近兩年,在那之前我們一直是生活在夢幻世界裡。我們從沒想過毒氣室、氰化鉀藥丸以及最後的一餐。我們是被判了死刑,然而,見鬼,他們並不打算殺死任何人,所以何必要擔心呢?但是米克斯使我們清醒了。他們處死了他,因而他們當然可以處死我們其餘人。」

  「他出了什麼事?」亞當閱讀過十來篇報告,上面記述了特迪·多伊爾·米克斯那次被搞得一塌糊塗的處決,不過他希望聽聽薩姆的說法。

  「一切都搞錯了。你見過毒氣室嗎?」

  「還沒有。」

  「毒氣室邊上有個小房間,那是行刑人調配毒氣藥液的地方。他應該從他的小實驗室取一罐硫酸放進通往毒氣室底部的管子裡。處決米克斯時,那個行刑人喝醉了。」

  「幫幫忙,薩姆。」

  「是的,我沒看見他。但大家都知道他醉了。州法指定了一名正式的行刑人,但典獄長及其手下的一夥直到離行刑只有幾個鐘頭時才想起這個事。別忘了,沒有人想到米克斯會死。我們全都在等待最後一刻下達的暫緩行刑的命令,因為他已經躲過去兩次了。然而沒有暫緩令,他們在最後一刻才亂作一團設法去找那個州派的行刑人。他們找到了他,但他喝醉了。他是個管子工,依我看。不管怎樣,他第一次調配的藥液沒起作用。他把藥罐放進管子,拉下拉杆,於是大家等著米克斯深吸一口氣然後死去。米克斯盡可能久地憋著氣,然後吸了一口氣。什麼也沒發生。他們等待著。米克斯等待著。見證人等待著。大家慢慢轉頭看著行刑人,他也等待著,同時還詛咒著。他回到小屋裡,又調配了一份硫酸。接著他還得從管道裡取出舊罐,這花去十分鐘之久。典獄長和盧卡斯·曼以及其餘的無賴們站在四周,煩躁不安地邊等待邊咒駡著這個喝醉酒的管子工,而他終於把那個新罐子裝了進去並且拉了拉杆。這一回硫酸終於流到了它該去的地方——綁著米克斯的椅子下面的一個碗裡。行刑人拉下第二個拉杆,使也在椅子下面但懸在硫酸上方的氰化鉀藥九落下來。藥丸落下來後果真有氣體開始飄向上面,老米克斯在那兒再次憋住氣。要知道,你可以看到那氣霧。他最後還是把氣吸了一鼻子,於是開始顫抖抽搐,並持續了好久。不知什麼原因,有一根從毒氣室地上直通到天花板的金屬杆正好在椅子後面。大約在米克斯剛剛靜下來不再動彈,大家以為他已死掉時,他的頭卻開始前後猛烈擺動,撞著那根金屬杆,拼命地撞著。他的眼球上翻,嘴張得老大,嘴角吐出白沫,他的後腦勺就那麼撞著那金屬杆,看著真噁心。」

  「處死他用了多長時間?」

  「誰知道。按獄醫的說法,他是立即死亡並且毫無痛苦。根據一些目擊者所言,米克斯抽搐、喘氣及猛撞他的腦袋足有五分鐘。」

  米克斯的處決為廢除死刑主義者提供了大量的彈藥。毫無疑問他是經受了極大痛苦,因此許多報告寫到了他的死。薩姆的說法與那些見證人的陳述驚人地一致。

  「誰告訴你這些情況的?」

  「許多警衛都談到了這些情況。當然,不是對我說的,但話傳起來是很快的。大家喧嚷了一通,若不是米克斯生前那麼叫人看不起,鬧得還會厲害。人人都討厭他。而且那個年幼的受害者被他折磨得極慘,所以很難讓人對他生出同情。」

  「他被處決時你在哪裡?」

  「在我的第一間囚室,D排監舍,在遠離毒氣室的另一端。那一夜他們把所有人,帕契曼的每個犯人都鎖上了。執行時間在午夜剛過,這有點可笑,因為州裡有一整天可以執行死刑。死刑通知書並沒有規定在某個鐘點,只是規定了某個日子。所以這些積極過分的渾蛋只是心癢難熬,想儘快執行。他們把行刑預定在午夜才過一分鐘。這樣一來,如果下了暫緩令,他們就有一整天可以讓他們的律師設法使暫緩撤消。巴斯特·莫克就是這樣走的。他們把他半夜綁在了椅子上,這時電話鈴響了,於是他們把他又送回了囚室,他就在那兒等了六個小時,渾身汗如雨下,與此同時律師們正從一個法院奔向另一個法院。終於在太陽升起時他們最後一次把他綁在裡面。我猜你知道他的臨終遺言是什麼。」

  亞當搖搖頭。「我不知道。」

  「巴斯特是我的一個朋友,一個出色的傢伙。奈菲問他有沒有遺言,他說有,實際上他真是有話要說。他說,他們為他做的最後一餐的牛排太生。奈菲咕嚕了些什麼,好像是說他會去跟廚師談談這事。接下來巴斯特問起政府有沒有在最後時刻答應給他暫緩。奈菲說沒有。然後巴斯特說:『那好,告訴這個狗雜種,別想要我投他的票。』他們砰地關上了門,給他施放了毒氣。」

  薩姆對此顯然津津樂道,可亞當卻是勉強地尷尬一笑。薩姆又點燃一支香煙,他則瞧了一下記錄本。

  特迪·多伊爾·米克斯處決後四年,梅納德·托爾的上訴也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這回毒氣室又該派上用場了。托爾的案子是庫貝法律事務所的一個公益項目。年輕律師彼得·威森伯格在E.加納·古德曼的監督下作托爾的代理。威森伯格和古德曼兩人都是行刑見證人,這次處決在許多地方都和米克斯那次非常相似。亞當雖然沒和古德曼討論過托爾的行刑過程,但他研究過檔案材料,閱讀了威森伯格和古德曼的見證報告。

  「梅納德·托爾怎麼樣?」亞當問。

  「他是個非洲裔,好戰分子,在一次搶劫中殺了一群人,並且理所當然地把一切歸罪於制度。他一向標榜自己是一名非洲戰士。他威脅過我幾次,不過多數情況都只是耍賴。」

  「耍賴?」

  「是呀,就是指一個傢伙說話惡聲惡氣,說的都是無賴話。這在非洲裔中是常見的。他們全是無辜的,你知道。他媽的他們每個人都是。他們被關押在這兒是因為他們是黑人,而制度卻是白人的,並且即使他們強姦殺人,那也是他人的過錯。永遠、總是他人的過錯。」

  「所以他走了你挺高興?」

  「我可沒這麼說。殺人是不對的。非洲裔殺人不對。盎格魯裔殺人不對。而密西西比州政府的人殺掉死監的犯人也不對。我過去所做的事不對,那你怎能用殺掉我的辦法來糾正我的錯誤呢?」

  「托爾受苦了嗎?」

  「跟米克斯一樣。他們找到一個新的行刑人,他第一次就弄對了。毒氣襲向托爾,於是他抽搐起來,就像米克斯一樣開始把腦袋往金屬杆上撞,只是托爾的頭顯然比米克斯的更堅硬,因為他不停地用頭撞著,沒完沒了。末了奈菲和他手下的警衛們真急了,這小子就是不死,而場面越來越不雅觀,所以他們事實上把證人都趕出了見證室。那場面真是不堪入目。」

  「我看到有篇文章說他過了十分鐘才死掉。」

  「就我所知,他確實苦苦掙扎過。當然,典獄長和獄醫說死亡是瞬間完成並且沒有痛苦。典型化的說法。不過與托爾那次比較,他們的確在程序上稍有一點改動。在對我的朋友莫克動手之前,他們已經設計出這種可愛的皮帶和皮帶扣,用它可以把犯人的頭固定在那該死的金屬杆上。莫克以及後來的江布·帕裡斯被處決時,他們的頭被綁得緊緊的,一點都不能動彈,更別說撞那金屬杆了。這一手真妙,你不覺得嗎?這樣一來奈菲和那些見證人就好過多了,因為他們現在不必非得再去看那麼多的痛苦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薩姆?那是一種可怕的死亡方式。我們攻擊這種方式。我們尋找將為那幾次處決情況作證的證人並設法說服一名法官裁決毒氣室處決違背憲法。」

  「然後怎麼樣?然後我們是不是要請求注射致死劑呢?這有什麼意義?說我不願意在毒氣室裡死,但是,沒什麼,注射致死劑還不錯,我這麼說看上去是不是有點傻。把我放在輪床上,給我注射毒藥。我還是會死,對吧?我弄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說對了。但是我們贏得了時間。我們攻擊毒氣室,爭取到臨時的暫緩行刑令,然後再通過高級法院就此提出上訴。我們可以讓案子拖延許多年。」

  「已經這樣做過。」

  「你說已經這樣做過是什麼意思?」

  「得克薩斯州,一九八三年,拉爾森案。同樣的理由被提出但沒有結果。法庭說毒氣室已使用五十年,這種方式已被證明在殺人方面相當有效。」

  「是,不過有一點大不一樣。」

  「什麼?」

  「這裡不是得克薩斯。米克斯、托爾、莫克以及帕裡斯都不是在得克薩斯被毒氣處死的。此外,順便提提,得克薩斯已經開始採用注射致死劑方式。他們放棄他們的毒氣室是因為找到了更好的殺人方式。多數使用毒氣室的州已經引進了更新的技術代替它們。」

  薩姆站起來走到桌子另一端。「好,等輪到我的時候,我他媽的一定要死於最新技術。」他沿桌子踱著步,來回走了三四趟,然後停下了腳步。「從房間這頭到那頭是十八英尺。我可以走十八步都碰不上柵欄。你想像得出一天二十三個小時呆在一間六英尺寬九英尺長的囚室裡是什麼滋味嗎?這就是自由,老兄。」他又踱了幾步,邊噴吐著煙霧邊走來走去。

  亞當打量著這個身後帶著一縷煙、沿著桌邊踱步的弱小身軀。他赤腳穿一雙海軍藍色橡膠拖鞋,走路時吱吱直響。他突然停下來,使勁拉出一本書,把它重重地扔到桌上,開始動作誇張地翻動書頁。經過幾分鐘的仔細查找,他找到了要找的東西,隨後用了五分鐘時間閱讀。

  「就是這兒,」他喃喃自語,「我知道我以前讀過這一段的。」

  「那是什麼?」

  「是一九八四年發生在北卡羅來納州的一件案例。案犯叫吉米·奧爾德,他顯然並不想死。他們只好把他拖進毒氣室,他連哭帶叫,又踢又踹,費好半天才把他綁上。他們猛地關上門,施放了毒氣,他的下巴一下子垂到胸口上。接著他的腦袋向後仰起,開始抽搐。他的臉轉向見證人,他們只看見他的白眼球,然後他開始流口水。他的頭不停地搖來晃去,同時渾身抖動,口吐白沫。這種情形就這麼持續著,過了好久,直到見證人中的一個記者嘔吐起來。典獄長也看不下去了,於是拉上了黑布簾,這樣目擊證人就再也看不到什麼了。他們估計吉米折騰了十四分鐘才斷氣。」

  「聽上去真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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