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約翰·格裡森姆 > 毒氣室 | 上頁 下頁
四八


  「我有了一個新律師,」薩姆把手伸出懸在走廊裡,身子倚在兩肘上,輕輕地說。除了短褲他什麼也沒穿。他們在囚室裡交談時,他能看到古利特的手和手腕,但從來看不到他的臉。每天薩姆在被帶出去放風沿著監舍走過時都放慢步子,盯著他的同志們的眼睛不放。而他們也緊盯住他的眼睛。他們的臉已經被他記住,而且他也熟悉他們的嗓音。不過,一個人和你一壁之隔居住多年,彼此在就生死大事長談時卻只能看見對方的手,這真是一種殘忍的事。

  「這挺好,薩姆。我很高興聽到這個消息。」

  「是啊。我看,是個極聰明的孩子。」

  「你說誰?」古利特兩手十指交叉,沒有動彈。

  「我的孫子。」薩姆聲音壓低,僅能讓古利特一人聽見。他是個可信賴的人,可以把秘密告訴他。

  古利特的手指輕輕動了一下,他在仔細考慮這事。「你的孫子?」

  「是。從芝加哥來,在一家大事務所做事。他認為我們可能還有機會。」

  「你從沒告訴我你有孫子。」

  「我有二十年沒見他了。昨天他才露面,告訴我他是個律師並且希望承辦我的案子。」

  「過去十年他在哪兒呢?」

  「可能是在成長吧。他還是個孩子。我想是二十六歲。」

  「你打算讓一個二十六歲的毛孩子來接手你的案子?」

  這話有點使薩姆不快。「都活到這份上了,我實在也沒多少選擇的餘地。」

  「見鬼,薩姆,你對法律的瞭解比他還多。」

  「我清楚,不過在外面能有個正式的律師用正規的電腦打出申請書和上訴書再把它們提交給合適的法院,是件好事。能有個人上法庭去跟法官們辯論,站在平等的地位上與州政府據理力爭,是有好處的。」

  這話看來說服了古利特,因為他有幾分鐘沒做聲。他的手也安安靜靜。接著,他的所有指尖開始互相搓,這個動作當然是有事使他煩躁的表示。薩姆等候著。

  「我一直在思考一件事,薩姆。這事把我煩了一整天了。」

  「什麼事?」

  「你知道,你在那兒,我在這兒,至今已有三年了。你是我在這個世上最好的朋友。你知道,你是我唯一信賴的人,如果他們把你帶進走廊那頭的毒氣室,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辦好。我是說,我一向有你在旁邊替我看法律文件,我永遠也搞不懂那些文件資料,而你則總是給我提出忠告,告訴我該怎麼去做。我信不過我那個從華盛頓請的律師。他從不給我打電話或者寫信,我不知道自己的案子到底怎麼樣了。我是說,我不知道我是一年就走還是五年後走,光這就能把我逼瘋。要不是因為有你,我如今已經瘋了。假如你這回沒躲過去可怎麼辦呢?」這時他的手由於百感交集而絞扭著。他的話說完了,手也安靜下來。

  薩姆點起一支煙,也遞給古利特一支,這是死監裡唯一他與之分享香煙的人。他的左鄰漢克·亨肖不抽煙。他們抽了一會兒煙,各自對著走廊上面的一排窗戶噴吐著煙霧。

  薩姆終於開口說:「我哪兒也不會去,J.B.古利特。我的律師說我們會有機會取勝。」

  「你相信他嗎?」

  「我想我信他。他是個精明的小夥子。」

  「讓自己的孫子當律師,那感覺一定很怪,老兄。我是想像不出來。」古利特三十一歲,已婚,無子女,並且經常抱怨他的老婆濫交男友。她是個冷酷的女人,從來沒探視過他,有一次來信報喜說她懷了孕。古利特板著臉生了兩天的氣,後來才向薩姆承認他打了她許多年,而且自己也追逐了不少女人。一個月後她又來信道歉,說一個朋友借錢給她做了墮胎手術,還說她畢竟並不想離婚。古利特從來沒那麼快樂過。

  「我想是有那麼點奇怪,」薩姆說,「他看上去一點兒不像我,但他像他媽。」

  「這個大公子就這麼冒出來告訴你他是你失散已久的孫子?」

  「不,起初沒有。我們談了一陣子,他的聲音聽起來耳熟,就像他的父親。」

  「他的父親便是你的兒子,對嗎?」

  「是的。他死了。」

  「你兒子死了?」

  「是的。」

  綠皮書終於從小牧師處傳過來了,另外還有一張字條,告訴薩姆他大前天做了一個很有意義的夢。他最近獲得了一種解夢的特異功能,急不可待地想與薩姆分享。這個夢還在繼續向他展示,一旦他把這些信息拼合在一起,就可以進行解析破譯並說給薩姆。就他現在所知,這是一條好消息。

  至少他停止唱歌了,薩姆看完字條,邊在床邊坐下邊暗自說。這小牧師以前是所謂的福音歌手,此外還是詞曲作者,他隔一陣子就歌興大發,不分晝夜在監舍裡扯著喉嚨高唱小夜曲。他是個未經訓練的男高音,總是跑調,但音量驚人。當他對著走廊大聲試唱新曲時很快就激起了眾怒。帕克常常得親自出面制止騷亂。薩姆甚至威脅如果還不停止這種貓叫春他就採取法律手段,敦促法庭從速處決這小子,不過事後他對自己這樣的施虐行為表示了歉意。可憐的小夥子只是精神錯亂,若是薩姆能活得夠長,他打算照他剛讀過的加州那件案子的策略以神志失常為由替他上訴。

  他躺在床上開始閱讀。風扇吹動著書頁並使悶熱的空氣流動起來,但沒有幾分鐘他身下的床單就濕透了。他就這樣在潮濕中睡了,直到近拂曉時死監才稍稍涼快了一些,床單也快幹了。

  十七

  奧伯恩之家從來也不是什麼家,過去有數十年是一座古雅的小教堂,黃磚建造並裝有彩繪玻璃。它離孟菲斯鬧市區只有幾個街區,在一塊不見陽光的空地上,周圍有一道醜陋的鐵索柵欄圈著。黃磚牆已被塗寫得一塌糊塗,彩繪玻璃窗也被三合板所取代。教堂的會眾多年前就已從內城東遷到更為安全的郊區。他們帶走了教堂的桌椅和歌本,還把教堂的塔尖也一起搬了走。一名治安警衛沿柵欄走過來,準備開門。相鄰的建築是一座行將倒塌的公寓樓,後面隔著一條街是一片日漸衰敗的由聯邦政府興建的貧民住宅區。奧伯恩之家的病人就來自這裡。

  她們全是十來歲的年輕母親,她們的母親無一例外也曾是十來歲的母親,而父親則普遍身分不詳。她們的平均年齡是十五歲。最小的有十一歲。她們把嬰兒攬在一側胯上從貧民區來到這兒,有時身後還跟著一個小孩。她們三四個結伴而來使她們的來訪就像一次社交活動。而她們單獨前來時則顯得忐忑不安。她們聚集在舊時的內殿,這兒如今已是辦理登記手續的接待室。她們帶著幼兒等待登記,大一點的孩子就在椅子底下玩耍。她們同她們的朋友閒聊,朋友是從貧民區步行來到奧伯恩之家的其他女孩,因為汽車是稀罕物,況且她們太小還不能開車。

  亞當把車放在旁邊的一個小停車場,向那個警衛打聽路怎麼走。警衛細細打量著亞當,然後指指大門,那裡有兩個抱著孩子在吸煙的年輕姑娘。他從她們中間走過去時點點頭,盡力顯得有禮貌,但她們只是瞪著眼。他在裡面看到六個同樣的母親坐在塑膠椅子上,一群小孩擠在她們腳邊。桌子後面的一位年輕女士指著一個門,告訴他走左邊的過道。

  莉的小辦公室開著門,她正神情嚴肅地同病人談話。她朝亞當一笑。「五分鐘就好,」她說,手裡拿著一塊像是尿布的東西。那病人身邊沒有小孩,但看樣子就快有了。

  亞當沿著過道找到了男廁所。他出來時莉已在大廳等著他了。他們互吻了面頰。「你對我們這個小地方有何看法?」她問。

  「你們究竟在這兒做些什麼呢?」他們穿過牆皮剝落、地毯破舊的狹小過道。

  「奧伯恩之家是個非贏利機構,員工大多是志願人員。我們的工作是幫助年輕母親。」

  「那一定很令人沮喪。」

  「就看你是從什麼角度看了。歡迎到我的辦公室來。」莉朝門揮揮手,兩人走了進去。牆壁上覆蓋著彩色的圖表,其中一幅畫著各年齡段嬰幼兒及其適應的食物,另一幅用簡單明瞭的大字列出新生兒的常見病,還有一幅卡通式的圖畫盛讚避孕套的好處。亞當在椅子上坐下,審視地打量著四壁。

  「所有的女孩都是從貧民區來的,你可以想像她們從家裡得到的是什麼樣的產後指導。她們沒有一個結過婚,都是和她們的母親或姨媽或外祖母同住。二十年前一些修女為了指導這些女孩怎樣撫養健康的嬰兒而創辦了奧伯恩之家。」

  亞當朝那張避孕套廣告點點頭。「也教她們避孕?」

  「是的。我們不是家庭計劃設計人員,也不想做設計人,不過提一下計劃生育並無害處。」

  「你們做的也許應當不止是提一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