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約翰·格裡森姆 > 毒氣室 | 上頁 下頁
三五


  其實在嚴管區工作挺不錯的。死監犯一般是比較安靜守法的。他們一天二十三個小時都是單獨在自己的囚室度過,彼此隔離,因而不可能合謀鬧事。他們一天有十六個小時在睡覺,吃飯也是在自己的囚室。他們每天被容許有一個小時到室外休息,也就是他們稱之為的「放風」,而且他們還可選擇一人獨自去。每個犯人都有電視機或收音機,再不然就是兩樣都有。早飯後監舍裡開始有了生氣,音樂、新聞、連續劇以及隔著柵欄的閒談響成一片。犯人們看不見鄰室犯人的面,但這並不影響他們交談。爭論聲偶爾會蓋過某人的音樂,不過這些小小的爭吵很快便會被警衛們平息。犯人們享有一定的權利,同時也有一定的特權。拿走他們的電視機或收音機那簡直是要他們的命。

  死監使關在裡面的犯人之間生髮出一種奇怪的同志情誼。他們一半是白人,一半是黑人,都是因殘暴殺人而被判罪。然而很少有人關注那些過去的行為和犯罪記錄,並且一般對膚色的不同也沒多大興趣。在外頭的普通監牢裡,犯人往往會以種族為界結成形形色色的幫派團夥。但在死監裡衡量一個人卻是依據其應付這種監禁生活的方式來決定。不管他們是否互相喜歡,他們是一起被囚禁在世界上這個小小的角落裡,都在等待著死亡來臨。這是由與世抵。許者、流浪漢、徹頭徹尾的惡棍和冷血殺手所組成的一個小小的賤民兄弟會。

  一人的死在這裡關係著所有人的死。關於薩姆新近的死刑判決的消息沿著監舍在柵欄之間悄聲傳遞著。當昨天的午間新聞播出這條消息後,死監變得格外安靜。大家突然間個個都要求同自己的律師談話。對法律事務的興趣重新萌生,帕克發現有幾個犯人關上電視,把收音機的音量關小,研讀起自己的審判記錄來。

  他穿過一道沉重的門,喝下一大口咖啡,默默地順著A排監舍慢慢巡行。面對走廊是十四間一模一樣的囚室,全是六英尺寬九英尺深。每間囚室的正面都是一面鐵柵欄牆,所以犯人無論何時都不能擁有完全的隱私。不管他碰巧要做什麼——睡覺或者撒尿——都在警衛的監視之下。

  當帕克從每個小囚室前面緩緩走過並查尋著被單下的一個個腦袋的時候,他們還在睡著。囚室的燈關著,整排監舍昏暗無光。走廊差役,一個享有特權的犯人,在五點鐘會把他們叫醒或搖醒。早飯六點鐘開,有雞蛋、烤麵包、果醬間或是鹹肉、咖啡及果汁。再過幾分鐘,待四十七名犯人擺脫睡意,繼續展開他們冗長的等死過程時,死監就會慢慢恢復生氣。等死的過程很慢,一天一天地等,等著又一次淒慘的日出把又一份炎熱鋪蓋在他們自己那地獄般的小洞窟裡。然而像昨天那一例,當某地的一個法庭駁回了答辯或請求或上訴而裁決死刑應迅速執行時,那就會很快。

  帕克邊喝咖啡邊點著人頭,靜靜地向前挪動著腳步,進行著他每日清晨的儀式。如果常規不被打破,日程依然如舊,嚴管區的日子平常是很順當的。監獄手冊中有一大堆規則,不過都是易於遵循並且很公平的。人人都知道這些規則。可是執行死刑另有一本手冊,制定了不同的政策和變動的準則,這常常使死監的安定受到干擾。帕克對菲利普·奈菲懷有極大的敬意,但對他在每次行刑之前和之後都要重寫那本書實在不能忍受。要做到每次行刑都合情合理又合乎憲法,壓力是非常大的。沒有哪兩次行刑的情況是一樣的。

  帕克憎恨死刑。他相信死亡是一種報應,因為他篤信宗教,上帝說以眼還眼,上帝是說到就會做到的。不過他還是寧願讓旁人在旁的什麼地方去執行那些死刑。幸運的是執行死刑在密西西比州十分罕見,所以他幹這份工作還是一帆風順沒什麼波折。在二十一年當中他只有十五次執行死刑的經歷,不過一九八二年以後只有四次。

  在監舍的盡頭他輕聲地對一名警衛講著話。陽光開始照進監舍走道上面打開的窗戶。這將是個又熱又悶的日子,而且還會比往日安靜得多。抱怨食物差的和要求看醫生的都會減少,在這事那事上的牢騷話還會零零星星聽到,但總體上他們會是溫馴聽話然而心事重重的一群。至少有一年或一年多了都沒有過像這樣從撤消緩期判決到行刑時間相距這麼近的。帕克兀自笑笑,一邊查點著被單下的腦袋。不錯,今天會是個安靜的日子。

  薩姆住進死監的頭幾個月裡,帕克對他不理不睬。官方有規定,除了確有必要,不得與犯人進行接觸,何況帕克發現薩姆一人獨處更自在。薩姆是三K黨,他憎恨黑人。儘管他少言寡語,但言詞尖刻自信,起碼一開始時是這樣。然而一天八小時無所事事的日子逐漸磨去了他的棱角,隨著時光流逝他們的交流已達到可以簡短地交談幾句或咕噥幾聲的程度。經過九年半的朝夕相處,薩姆偶爾居然也能對帕克咧嘴笑笑了。

  帕克根據多年的研究,認為死監裡的殺人犯有兩類。一類是冷血殺手,這種人如果有機會就會故伎重演;還有一類只是因一念之差殺了人,他以後絕不會生出讓自己再次血染雙手的念頭。前者應當速速送往毒氣室處決。而處決後一類人卻令帕克不安,因為處死他們毫無意義。這樣的人如果釋放出獄不會危害社會,甚至都不會引起注意。薩姆無疑是第二類人。可以讓他回家,用不了多久他就會在孤獨中死去。不,帕克不希望薩姆·凱霍爾被處死。

  他拖曳著腳步沿A排監舍往回走,一面喝咖啡一面巡視著黑暗的囚室。他的這一排監舍離隔離室最近,其隔壁就是毒氣室。薩姆在A排六號,確切說離毒氣室不到九十英尺。他曾經要求搬到幾碼外的一間囚室,起因是與塞西爾·達夫,他當時的鄰居,有點小口角。

  薩姆此刻正摸黑坐在床沿上。帕克停下腳步,走近柵欄。「早,薩姆,」他溫和地說。

  「早,」薩姆回答,瞥一眼帕克,然後面朝門站在房間中央。他穿一件髒兮兮的白色T恤和一條寬鬆的拳擊運動短褲,是死監犯人通常的打扮,因為天太熱了。按規定在囚室外面時犯人要穿上鮮紅色的連身囚衣,但在裡面他們儘量少穿。

  「今天會是個大熱天,」帕克說,這是他早晨常用的問候語。

  「瞧到八月怎麼樣吧,」薩姆說,也是對通常早晨問候語的標準回答。

  「你還好吧?」帕克問。

  「從沒這麼好過。」

  「你的律師說他打算今天來。」

  「是的。他是這麼說的。我好像需要許多的律師,是不,帕克?」

  「看上去可不就是。」帕克喝了一口咖啡,順著監舍瞟了一眼。他身後的窗戶面南,一束陽光照射進來。「一會兒見,薩姆,」他說完緩緩走開了。他檢查了剩下的囚室,所有的孩子一個沒丟。他走出A排監舍回到前面,身後的門哢啦作響。

  囚室唯一的一盞燈安在不銹鋼洗臉池上方,池子由不銹鋼製成是為了不讓犯人把它敲下一塊用作武器或自殺的工具。池子下面有個不銹鋼的馬桶。薩姆打開燈,開始刷牙。快五點半了。他一夜沒睡好。

  他點燃一支煙,坐在床邊打量著自己的腳,然後又盯著那塗了漆的水泥地面看,這種地不知為什麼夏不散熱冬不保暖。他唯一的鞋放在床下,那是一雙令他厭惡的橡膠拖鞋。他有一雙毛襪,冬天睡覺時也穿著。他剩下的財產有黑白電視機、收音機和打字機各一台,六件有破洞的T恤,五條普通的白色拳擊運動短褲,牙刷、梳子、指甲刀各一把,還有一台有雜音的電扇和一本十二個月的掛曆。他最珍貴的財物就是他多年來苦心收集並牢記在心的一套法律書籍。這些書被整齊地放在床對面廉價的木質書架上。書架與門之間的地上有一個紙板箱,裡面放著累積起來的厚厚的卷宗,是按年代排列的歷年密西西比州政府訴薩姆·凱霍爾一案的審判記錄。這些,也被牢記在心裡了。

  他的資產負債表很簡單,除了死刑執行令尚未執行外別無負債。起初貧困也曾使他發愁,但那些憂慮多年前就已煙消雲散。聽家人說他的曾祖父是個擁有地產和奴隸的有錢人,可近來凱霍爾家沒有出過一個有產業的闊人。他知道有的死刑犯很為自己的遺囑而苦惱,好像他們的繼承人會為他們的舊電視機和破雜誌爭吵不休。他正在考慮立一份遺囑把他的毛襪子和髒內衣遺贈給密西西比州政府,或者也可能留給全國有色人種進步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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