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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還好。」這就是對話的全部。我們坐在一起好一陣子,半句話都沒說。

  最後我起身走到廚房,卻因為眼前的景象吃驚得說不出話:吃完的罐頭堆得到處都是,爐子上污漬斑斑、垃圾滿出桶子、發黴的盤子堆在水槽裡沒人理、小小的廚房餐桌上堆滿未拆的郵件,情況很明顯,房子已經好幾天沒人打掃了。我的本能反應是沖到鄰居家興師問罪,不過眼前的狀況不能等。

  我找到一罐雞湯面,用肮髒的爐子加熱,裝滿湯碗,用託盤端給爸。爸虛弱地笑笑,眼裡滿是感激。一碗湯麵被他吃個精光,我再給他添一碗,心裡的怒火更旺,想著他不知多久沒吃東西了。等第二碗湯也解決,我扶著他躺回沙發上,幾分鐘後他就睡著了。

  鄰居不在家,整個下午和晚上我都在打掃。從廚房和浴室開始清,換床單時,看到床上的污漬,我得強迫自己閉起雙眼,克制自己不要衝動,免得扭斷那個鄰居的脖子。

  等到房子稍微回復原狀,我回到客廳看著爸的睡容。毯子下的他看起來好小,我伸手摸摸他的頭髮,好幾根髮絲就這麼隨著我的手脫落。就在那時,我終於忍不住哭了,心裡明白爸是真的不久于人世了。這是好幾年來我第一次掉眼淚,也是唯一一次我為了爸哭,過了好久,淚水都無法停止。

  我知道爸是個好人,仁慈正直,雖然這輩子不好過,還是盡力把我撫養長大。記憶中,爸從沒在憤怒之下動手打人,回憶以往,我責備自己錯怪他這麼久。想起前兩次休假回家的情景、想到那樣單純的光景不再,心痛,是唯一的感受。

  稍晚,我抱起爸走到臥房,他好輕,太輕了。我幫爸蓋好被子後,就在他床邊打地鋪,聽著他吃力的呼吸聲。半夜爸咳著醒來,似乎無法停止;等咳聲稍歇,我準備好帶他去醫院。

  爸發現我們要去醫院,頓時一臉驚恐。「留……在這裡……」他虛弱的聲音懇求著,「……不想去……」

  我心都碎了,最後還是沒去成;我終於瞭解,對一個講求規律的人來說,醫院不但是個陌生的地方,還非常危險,就算要爸用盡全力都無法適應。然後,我才發現爸又尿床了。

  隔壁鄰居第二天過來,第一句話就是道歉,向我解釋這幾天沒打掃,是因為她女兒病,不過她還是每天都有過來換床單,也買了不少罐頭食品留在家裡,好讓爸有東西吃。她站在我家前廊上,面露疲態,頓時我將所有責備的話吞回肚子裡,只說她已經幫我很多忙了。

  她說:「我很高興能幫上忙。令尊是個好人,從來不會抱怨我家孩子吵鬧;小朋友為了學校旅行或其他事情賣東西籌款,令尊也一定會出錢。你家院子總是非常整齊,如果我得出門,請令尊幫忙看家,他也一定幫忙。令尊是最好的鄰居了。」

  我笑了。她看見我的笑意,繼續往下說:「不過我想你該知道,令尊不再讓我隨時進出你家,他說不喜歡我把東西亂放、不喜歡我打掃的方式,也不喜歡我動書桌上的那迭紙。通常我都不管他,不過有時候,他狀況還算好時,就非常堅持。如果我要進門,還威脅說要叫警察。我真的……」

  「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的臉上滿是罪惡感。

  「沒事的,」我接著說,「如果沒有你,真不知道我爸會怎樣。」

  她點點頭,顯然是放心了,然後移開視線。「我很高興你回家了,」她有點猶豫地起了個頭,「因為我想跟你談談令尊的狀況」她假裝拍掉衣服上不存在的線頭,繼續說:「我知道一個很好的照護中心,令尊可以搬去那裡,得到很好的照顧。那邊的員工都很棒,而且隨時有空房。我認識那裡的主任,他也認識令尊的醫生。我知道這種事情很難接受,不過我覺得這是最好的安排,而且我希望……」

  她停下來,話沒說完,我可以感受到她是真的關心爸,我想開口響應,才發現自己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這決定不像聽起來這麼簡單。就只有這裡是爸的家,也只有在這裡他才能放鬆、才覺得自在。這也是唯一一個所有他的習慣都有意義的地方。如果住院可以把他嚇成那個樣子,強迫他住進一個全新的環境,恐怕會要了他的命。問題不只是他會在哪裡往生,還有用什麼方式離開人世。如果放他一個人在家,難道是要他死在肮髒的床上,還是活活餓死?或是要住到一個有人照顧、清理,但會讓他害怕的新環境?

  聲音裡帶著無法控制的顫抖,我開口了:「那在哪裡?」

  ***

  接下來兩個星期,我都在照顧爸。盡我所能給他吃最好的食物、讀《灰頁》給他聽,晚上就打地鋪,睡在他的床邊。每天晚上爸都會尿床,我只好買成人紙尿褲給他穿,這對他來說當然很尷尬;下午他多半都在午覺中度過。

  爸在家躺在沙發上休息時,我花時間找了幾個照護中心。除了鄰居推薦的那裡,也造訪了附近車程兩小時內可到的地方。鄰居提過那個地方看起來很乾淨,工作人員也都很專業,最重要的是,那裡的主任似乎對爸特別用心,這是因為醫生或是鄰居的關係,就不得而知了。

  費用不是個問題。雖然這個照護中心是出了名的昂貴,不過爸有政府退休金、社會保險、醫療險,還有其他保險,支付照護中心的費用綽綽有餘(我能想像多年前他在保單上簽字的樣子,當時的他甚至可能不清楚買保險究竟做什麼用),照護中心的職員向我保證,唯一會讓我難過的不是賬單,而是爸的病況。那裡的主任大概四十多歲、一頭棕發,隨和親切的樣子讓我想起提姆。他很瞭解我的狀況,並沒有給我壓力要我儘快決定,反而給我一迭數據和其他表格,還祝爸爸早日康復。

  當晚,我跟爸提起搬到照護中心的事。過幾天我就要走了,這是不得巴的決定,我心裡也是千萬個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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