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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朋友走光了,我可以全心陪爸。從戰場上退下來,在二〇〇四年春天回家放長假、那年夏末又休假回家。一整個月裡,我們父子相處的時間,比過去十年還要長。爸也退休了,所以每天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我很快就適應,跟著爸的習慣過日子:一起吃早餐、每天散步三次、一起吃晚餐。這些固定作息的中間討論錢幣;進城的時候還乘機買了幾枚。

  網絡把很多事情都變簡單了,雖然搜尋錢幣的過程不像以前刺激,不過對爸來說倒是沒什麼兩樣。跟賣家討論的時候,才發覺上次這樣已經是十五年前的事了,不過這些人還是一樣友善,不但消息靈通,甚至還記得我,我才瞭解錢幣收集的世界其實很小。我們訂的錢幣總是以隔日寄達的方式配送,到了以後,我跟爸會輪流檢查,看看有沒有瑕疵,不過通常會同意「專業錢幣品級評定服務公司」的評價。雖然我的心思最後終究會跑到別的事情上,爸卻可以盯著同一枚錢幣好幾個小時,好像裡面隱藏生命的奧秘。

  我們的話題很少觸及錢幣以外的事,不過也不需要。爸完全不想知道伊拉克的狀況,我也不想說。我們兩個都沒什麼社交生活可供討論;伊拉克這個話題更是沒有幫助。我爸呢,這麼說吧,他是我爸,我根本沒費事去問他怎麼想。

  不過我還是很擔心。爸散步的時候呼吸很吃力。雖然他真的走得很慢,我還是告訴他二十分鐘或許太久了,但是爸只回我一句,說二十分鐘是醫生的建議,我知道自己沒辦法說服他改變心意。後來爸常常比應有的狀況還累,得花上一個小時,發紅的臉才會恢復正常。我跟醫師談過,聽到的消息不是我想知道的。醫生說,爸才撐過一次嚴重的心臟病,想要像以前一樣活動,幾乎是天方夜譚,而且缺乏運動只會讓情況更糟。

  或許是那次跟醫生的對話,或許是因為我想改善父子關係,那兩次休假回家,我們相處的狀況比之前好很多。我不再逼著爸跟我聊天,只是陪他坐在書房裡,爸繼續玩他的錢幣,我看我的書或是玩填字遊戲,不再期望響應。這種改變平靜而真誠,爸也慢慢接受了。

  有時候,我還逮到他在打量我,那種眼神幾乎是完全陌生的。長時間相處在一起,多半一句話也沒說,但就是這種寧靜低調的氣氛,讓我們終於變成朋友。我常希望爸沒丟了那張合照。收假回德國的時候,我很確定自己會想念爸,這又是另一個前所未有的改變。

  二〇〇四年秋天過得很慢,之後的冬天和二〇〇五年春天也是一樣。每天都千篇一律,緩慢如一。有時候,可能再次派駐伊拉克的消息會稍微打亂單調的生活,不過因為已經有過經驗,對我來說沒有太大的影響。繼續待在德國還是回去伊拉克都沒差。我跟其他人一樣時時注意中東的狀況,不過只要一放下報紙或關掉電視,思緒就會轉移到其他的事情上。

  那年我二十八歲。雖然經歷比同年齡的人多,生活似乎就這樣停滯不動了。我從軍的目的是想要變成熟,雖然可以說自己長大了,但有時候還是帶點半信半疑。我既沒車也沒房子,除了爸以外,這世上就沒有別的親人了。跟我年紀相近的人,皮夾裡總是塞著小孩或老婆的照片;我的皮夾裡,就只有一張泛黃的舊照片,裡面是那個我曾經愛過又失去的女子。常聽到其他弟兄討論未來的計劃,可是我什麼也沒有。

  我有時會納悶其他人怎麼看我,還看過幾次這群人好奇地盯著我看。我不曾提起自己的過去,也沒有討論個人背景的習慣。這些人對我、我爸、莎文娜或東尼都一無所知。所有的回憶都只屬￿我一個人,因為我後來學到,有些事情最好還是保持神秘就好。

  二〇〇五年三月,爸第二次心臟病發,還有肺炎併發症,進了加護病房。等到出院,他服用的藥物又剝奪了他開車的權利,還好醫院社工幫我找人替爸採買日常用品。到四月,爸又進了醫院,這一次,連散步的機會都沒了。等到五月,爸每天吃的藥大概超過一打,我知道到這個時候,他幾乎就只能臥床休息了。爸寫來的信字跡難辨,不只是因為虛弱,還因為手會抖。我打了好幾通電話,半強迫半懇求,才說服鄰居幫我照顧爸。這個鄰居是在當地醫院工作的護士,起碼這樣我比較放心,一邊數著日子等待六月假期來臨。

  但是接下來幾周,爸的狀況繼續惡化,每次講電話,都聽到聲音裡越來越明顯的疲倦和虛弱。軍旅生涯的第二次,我提出移駐國內的申請。這一次長官比上次同情我,還跟我一起研究,甚至連文件都準備好,申請駐防佈雷格堡做空降訓練。不過等我再次跟醫生通電話,醫生說,就算我回到家,對爸的病情也沒多大幫助,還勸我考慮送他到照護中心。

  醫生再三向我保證,爸需要的是專業的照顧和護理,不是在家休養就夠了。醫生其實已經勸過爸,但是爸堅持在我休假回家以前絕不考慮。醫師說,爸很堅持我回家、再探望他最後一次。

  聽到這樣的話讓我很絕望,從機場回家的出租車上,我試圖說服自己醫生其實是誇大其詞,但他只是實話實說。推開家門的時候,爸甚至無法從沙發上站起來。看著他,我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短短一年內,他像老了三十歲。皮膚幾乎是灰色的,看到他這麼瘦弱真的嚇到我了。只覺得喉嚨像是打了結,我彎腰把行李放在門邊。

  「嗨!爸。」

  一開始,我甚至以為爸認不出我來,不過最後終於聽到一個粗啞的聲音低聲說:

  「嗨,約翰。」

  我走向沙發,坐在爸的身邊。「你還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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