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沉默的榮譽 | 上頁 下頁 |
六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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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這麼想,」他也抽泣起來,她雖然還年輕,但也到了一定年齡,其他人已經在這個年齡自作決定了。「如果我問你母親,要求和你們一起走,你母親會怎麼說?」然後,他鼓起勇氣,向前邁了一步,「等我們到那兒後就結婚。」薩莉感到驚訝。 「你是說真的?」她就像在聖誕節盼望禮物的孩子一樣高興,也許她還沒有失去一切。她張開雙臂,撲進他的懷裡,抱住他的脖子。一年來,他對她一直很好,她也變得更加理智和成熟。她認為母親是會同意的,即使不同意,他也會在以後回到她身邊。 「我真想馬上和你結婚,」糾繼續說,「但我還是得等你畢業以後。」他語氣堅定。她開心地咯咯笑了。「等你高中畢業了,我們再來談談你的計劃。」到那時,他想要一個孩子。他們可以等到七月份,然後就會有新的開始,他想現在就找回他們在過去三年多失去的美好生活,妻子、家庭、孩子、豐盛的食品、溫暖的衣服,一套帶有集中供熱的、真正的住房。「我應該也在新澤西找份工作,希望如此。」和弘子不一樣,糾已大學畢業,有學位,他還受過做護理人員的實際訓練。「我會和你母親談的。」他做出保證。 第二天,糾找到禮子來談這件事,開始時,她感到驚訝,她認為薩莉太年輕,但她同意他的觀點。是的,集中營裡的一切都已加速,人們成熟的速度加快,人們和武雄一樣過早地死去,現在,她的小姑娘想要結婚了。禮子喜歡糾,她認為他可以成為薩莉的好丈夫,她同意糾和她們一起走。當天,糾回到家裡和母親商量他的計劃,他母親理解,她本人反正也要去俄亥俄州去找她妹妹。她不反對糾與田中家一起去新澤西,她同意他和田中家的長女結婚。開始時,他母親還以為糾要和弘子結婚,所以還不太高興,她不能接受豐。當聽到是薩莉時,她高興起來,並祝他們幸福。得到母親的許可後,糾把結果告訴了田中家人,他和薩莉都非常高興。唯一不和家人一起去新澤西的只有弘子,她仍然堅持要返回聖弗朗西斯科。 「我可以以後再去你們那兒。」她再一次保證。家裡充滿了一種幸福的傷心,大家都對所見過的人和所到過的地方懷著既高興又悲傷的心情。現在,弘子每次看到什麼事,或見到什麼人,她都會立即想到,她會在不久以後再也見不到這些了。弘子極為傷心,豐將是她唯一熟悉的人,是唯—一個她愛及愛她的人,他將永遠不會記起他出生的地方及在這兒的遭遇。 新年那天,他們全家人都去了廟裡,紀念武雄逝世一周年,然後又去他安息的墓地。禮子不喜歡讓他一個人留在這兒,但又不能將他帶走,只能在心裡和記憶中和他永不分離。她們在那兒站了好長時間,之後,孩子們先離開了一步,好讓她獨自一人再次和武雄說再見。和一年前他下葬的情形一樣,墓地的四周都冰冷、堅硬。回到家後,大家立即動手收拾行裝。 她們幹了兩天,把大多數東西都送了人,因為對她們來說這些東西已經沒有用處,她們實在沒有什麼想要留下的東西。所以兩天來大家的工作多半是在分類和往外推東西,有人幫忙找來了一個舊箱子,禮子將要帶走的東西裝在了裡面,她又和弘子一起將苔米的娃娃屋打了一個包裝。如果苔米已不再想玩,那麼這也是一個永遠的紀念品。 弘子和豐的所有東西都裝在了一個提袋裡,提袋是她來美國時從家帶來的,豐的東西少得可憐,在袋子裡幾乎不占什麼地方。禮子給了她二百美元,以防她一時找不到工作。她將現金放在手提包裡。住在新澤西的親屬給禮子寄來五百元作為路費,還說如果不夠,他們會再寄錢來。但她只需要買火車票的錢,不需要其他的東西,她們決定乘火車去新澤西,她們將在薩克利門德上車。 她們將在第二天離開。早上,糾帶著自己的行李來了,他幫助家人做最後的整理。禮子將她的小火盆送給了隔壁的鄰居。這是她在剛遷進圖爾湖時從一個返回日本的家庭買來的。她將一些舊家具送給街上的另一家人。肯的照片放在她的手提包裡,她將兒子和丈夫永遠揣在心裡。 最後,她們站在將要離開的小房間裡,環顧四周,床墊已經搬走,鐵床只剩下了空架子,弘子編的草床墊和炊具不是送人就是扔掉了,她們的行李已放到街上,房間裡已經空空蕩蕩。 「很奇怪,」薩莉看著母親說,「現在要離開,反而覺得有些傷感,我從未想過,離開這裡會有這樣的感覺。」 「離開家總是很難受的……這兒曾經是咱們的家……」很長時間以來,她們都認為這裡是自己的家。 弘子在與醫院的護士告別時哭了,尤其是跟桑德拉說再見時,她更傷心。弘子的孩子在這兒出生,儘管她疼痛難忍,但那還是值得懷念的特殊時刻。在有士兵的監視下和鐵絲網內,這兒也曾有過幽默、朋友、音樂和笑聲。 「可以出發了嗎?」糾輕輕地問,他已經和母親告過別,他母親已在前一天離開這裡,前往俄亥俄州。這是令人傷心的告別,但她自己知道,她只想去她妹妹家。 戰時重新安置局為每個家庭提供了到薩克利門德的免費車票及五十美元零用錢,在此之後,一切都得靠自己了。糾和田中一家人乘火車走。弘子要乘汽車去聖弗朗西斯科。禮子對她一個人上路表示擔心,但弘子堅持說沒有問題。弘子在聖弗朗西斯科沒有熟人,但她一再保證如果出了事情,或找不到工作,她會在錢用光之前乘火車去新澤西,她有她們的電話和地址。 他們提起一件件行李上路了,糾和薩莉抬著箱子走在最後。箱子裡裝滿了他們的回憶,禮子也曾想過她是否能再次打開它。然而,她還是想將它帶走,將這個裝滿圖爾湖紀念品的大箱子帶到她的目的地。 大客車等在集中營大門邊,那兒已經擠滿了等待離開的人,士兵們仍舊忠於職守,但他們現在的任務更多的是維持集中營內部的穩定,而不是防止人們走出這個大門。他們更像是警察,而不是士兵。他們幫助弘子將行李搬上車,然後和每個人握手,祝他們好運。奇怪的是,任何人之間都沒有怨恨。現在,不管以前發生了什麼,好的、壞的、有必要的和沒必要的,一切都結束了。這個話題已經結束,現在是一九四五年一月,不久,圖爾湖,然後是曼滋那,還有其他類似的集中營,都會成為人們的回憶,成為人們談論和記憶中的過去。 汽車開動了,弘子坐在窗邊,看著集中營,想將這裡的一切刻人自己的記憶:兵營、塵土、寒冬、人們的面龐、她所愛的人、她所照顧過的孩子、那些死去的人、那些離開的人。她再也不會見到了,但卻會永遠銘記在心裡。 豐坐在她的腿上,玩著她的頭髮,弘子緊緊地抱著他,親他,總有一天,她會告訴他這裡的一切,這是他的出生地。但他絕不會理解,不會明白。她看著周圍的人,發現他們都和她一樣。同樣的愛、同樣的痛苦以及同樣的忿怒都隨時間的流逝而不復存在。在她身邊有一個聲音在沉默的車廂裡響起:「現在我們自由了」。 汽車開動了,開往薩克利門德。 在火車站,送走糾和她表親一家是弘子一生中最痛苦的時刻之一。每個人都痛苦不堪,淚流滿面。離開集中營時,大家極力壓抑的情感匯成了悲傷的狂潮。糾也哭著和她說再見。火車開走時,她和豐抽泣著,向他們揮手告別。 上車前,她吻過每一個人,他們也挨個互相親吻,差一點誤了火車。現在,他們都走了,她感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孤獨。她抱著豐,提著手提袋步履蹣跚地走向十條街以外的汽車站,心中一片茫然。有幾個人看了她一眼,但沒有人因為看到一個日本女人走在街上而感到驚奇。沒有聽到人們喊「日本佬」,沒有敵意。可戰爭還沒有結束,她不知道他們離開的這段時間內發生了什麼,每個人是不是都失去了對他們的興趣。 這時已是五點鐘,她買了一塊三明治,然後登上汽車。五點三十分,汽車開動,按時發往聖弗朗西斯科。 豐幾乎一直在睡覺,當車路過海灣大橋時,弘子看著窗外,欣賞著美景。橋上的燈像串串跨過海灣的鑽石一樣閃著耀眼的光斑。道路平整,一塵不染,看不到鐵絲網,看不到衛兵的槍口,看不到在冷風中兜裡揣著報紙急匆匆趕回自己房間、想快點睡到草墊上的人們。她現在想像不出睡在一張真正的床或在厚厚的沙發墊上會是什麼感覺。想到自己離開京都,來到美國已有三年半,已經變得這麼美國化,她微笑著,這種變化是磨難的結果。 那天夜裡,她在一家小旅店住下,仍然想著火車上的親人,這對他們來說也是一個巨大的冒險。她微笑地想著糾和薩莉,她會想念他們的,但仍然認為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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