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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禮子和弘子飛跑回家,薩莉跟在後邊,糾抱著孩子,盡可能追上她們,他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包在豐身上,怕孩子涼著。當他趕到時,禮子正在搶救武雄,但已經太晚了,禮子也知道,他的心臟已經停止跳動,他的靈魂早已不在,他實在忍受不了這接踵而來的打擊,他平靜地,默默地,連再見都沒說,就悄然地離開了他們大家。

  「武雄……」禮子哭嚎著跪倒在他的身邊,「武雄……求你……別離開我們……」他們剛剛失去肯,現在又失去了他。失去他們倆,生活還有什麼意義?這個世界太不公平!沒有他,她是多麼孤獨。但禮子知道怎麼辦,她還要為薩莉和苔米活下去。她才僅僅四十歲,卻已成了寡婦。她跪在那兒,雙手捂著臉,為她愛戀的丈夫哭泣,他永遠地離開了她。

  弘子抱住禮子,扶她站起來。薩莉站在那兒不停地哭著,她知道,這個家不能沒有父親。

  「爸爸!」她哭著,小聲地呼喚著父親。糾將豐交給弘子,輕輕地抱住她,讓她盡情地將悲傷哭出來。弘子給豐穿上件衣服,然後抱著他走到門外等待苔米。幾分鐘後苔米放學回來了。弘子從外面將門關上,然後帶著苔米向街上走去。她盡可能用平靜的語氣告訴苔米武雄的去世。

  「真的嗎?」苔米瞪大眼睛看著表姐。「沒有人殺他或……?可他歲數不大呀?」她想知道是怎麼回事。她和弘子邊走邊哭,她們都很難接受這個事實。她倆回到家時,所有的人都等在門外,糾和薩莉並肩站著。弘子看到這些,明白了自己以前從未想到的事,一切都已明明白白,無須任何解釋,她點了點頭。

  禮子將女孩們帶走,糾和弘子回到醫院去找來一副擔架和兩個抬棺材的人,他們不想讓孩子們看到她們的父親被抬走。雖然她們以前見過別人家同樣的情況,但那畢竟不是自己的親人,這是她們的父親,那樣會令她們特別傷心。一小時後,武雄被抬到太平間。糾又回來了,他們在客廳裡整整坐了一夜,回憶著武雄,但多數時間是沉默和哭泣。

  禮子已經再也上不了班了,弘子和糾又回到醫院。他們慢慢地走著,談論著武雄的死,他死得太早了,他還不到歲數,但在集中營已經有很多像他一樣的人在失望和悲傷中逝去,尤其是男人。他們受不了這麼大的打擊,婦女卻不同,雖然她們的身體不如男人那麼強壯有力,但在精神上她們似乎比男人更堅強,能夠承受得起任何打擊。

  「禮子真可憐。」糾說,真心地為她感到難過。他很小就失去了父親,他看到了他母親的艱辛和痛苦。他倆在一起時都感到輕鬆愉快,她像對待哥哥一樣對待糾,可弘子卻突然提起與話題不相干的事。

  「我的親戚愛上你了。」她輕輕地說。他卻感到很可怕。

  「你是說禮子?」

  「不,你這個大傻瓜,」她不好意思笑話他,但又忍不住笑出聲來,她的笑聲暫時掩蓋了悲痛,「是薩莉。我下午一直在注意她,她站在你身旁的時候,我終於發現她對你愛得發瘋,這可能就是她對我那麼敵視的原因,她認為我將你偷走了。」這當然可以解釋薩莉說的「總換男人」。

  「我想你錯了。」他感到很不好意思,他也注意到了薩莉,也喜歡她,但他從未想到過薩莉會愛上自己,他也沒有想過去追求她,他的感情一直在投向弘子。弘子的話使他感到吃驚,但他沒有不高興。薩莉還太小,才十七歲,他比她大十一歲,這種結合不太合適,禮子肯定也會這樣想。

  「我只想給你提個醒。」弘子說,他點點頭。他們沒再提起這個話題,然而弘子還是認為他有必要知道這些。在肯和武雄都故去後,她比任何時候都感到生命的可貴,生活中的每一時刻都是那麼值得珍視。弘子也更加感到,無論發生什麼,她都不會放棄對彼得的愛。如果繼續讓糾等待永遠得不到的愛,這樣做太不公平。他還年輕,有權利去尋找自己的心上人,而不是在那兒等著撿剩,等著接納別人的妻子和孩子,現在是時候了。弘子認為他和薩莉非常合適。

  那天夜裡,回到家後,弘子陪禮子坐了很長時間,安慰她,讓她將悲傷哭出來,傾聽她的回憶和破滅的夢想。之後,她給彼得寫了一封信。他和武雄是密友,他會感到心碎的,她覺得應該告訴他武雄的死。

  又過了很長時間,她才再次收到彼得的來信,彼得對武雄的死深感震驚。他們這時已經舉行完了葬禮,他們將武雄安葬在已經擁擠不堪的墓地,讓他和許多本來可以用藥品、麻醉和更好的生活條件得以挽救但是卻過早逝去的人長眠在一起。也許,一點點希望會將他們從死亡中拉回。可武雄卻自我放棄了,他坐在那兒,悄然逝去,沒有讓自己留存一絲希望的念頭。這時,弘子想起彼得在參軍離開之前對她說的話,要活下去。她答應過他。

  六周以後是豐的周歲生日,一個護士在醫院的廚房裡為他特製了一個小蛋糕。那天下夜班後,弘子把它帶給了豐。在全家人的注視下,豐高興地撲上去就吃,結果是弄得渾身上下都粘滿了奶油。弘子真想給他照張相,可惜沒有照相機。糾也來參加了他的生日,他送給豐一件他剛剛用手工製作的拖拉玩具。那是個背上背著一隻鴨蛋的木頭鴨子,豐見了非常喜歡。

  糾似乎聽從了弘子的建議,弘子知道他帶著薩莉出去散過幾次步,還帶她去上過一次美術課,但薩莉沒有心情,她仍然深陷在父親的死給她帶來的悲傷之中,可糾至少是一個可以交談的人。她父親死後,她對弘子的態度溫和多了。

  實際上,武雄的悲劇使家人之間的關係更加緊密,而且這種緊密關係比以往更加持久。儘管那年的夏天酷熱、漫長、塵土飛揚,全家人都能同舟共濟。冬天對她們來說已經很殘酷,夏天的季節比冬天更加難熬。然而,在圍困著她們的鐵絲網外面,世界局勢正在發生巨大的變化,盟軍節節勝利,英軍和美軍猛烈轟炸德國,戰果輝煌。美軍在安齊奧登陸,蘇聯人已進入波蘭,麥克阿瑟正在橫掃太平洋島嶼。四月,美軍飛機第一次轟炸柏林,造成巨大破壞。七月,盟軍不僅攻佔了羅馬,而且踏上了法蘭西的土地,從諾曼底向歐洲縱深發展。彼得隨軍隊挺進,這時他也到了法國。八月份,弘子經常收到他的來信,他隨霍奇斯將軍一起進入了一個叫做萊塞的城市,正在向巴黎進軍;他最近的一封來信說他們已經進入巴黎,他說即使是在戰時,巴黎也是他到過的城市中最美的一個,他真希望弘子能和他一起到這個城市來。但從此以後,她再沒有收到他的來信,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秋季到來後,集中營的形勢又開始惡化。「日本人愛國會」似乎難以控制住「不不男孩」,極端主義者這時又從地下鑽了出來,公然開始活動。到了十月份,報紙上經常可以看到有關他們進行示威和報復的消息。他們對自已被關押在此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感到更加不滿,他們的行動不斷升級,同時也製造了更大的麻煩。對那些眾多忠誠國家的人家來說,如田中家,這些人造成的動盪所帶來的只有恐懼和憤怒。忠誠的人們不想被夾在任何一個派別之間。不斷有人在街上、罷工中和示威中受傷,而田中家裡卻沒有男人來保護他們。禮子一直很擔心,近來,她越來越對渡邊糾能夠經常來看家人和薩莉表示感激。他是個正派的年輕人,他在盡全力幫助她們全家。當他和薩莉在一起時,弘子總是帶著滿意的微笑。自從夏天以來,他和薩莉已經到了不能分離的地步,這對家人來說是個好事,他們倆人的關係似乎已經穩定。

  「我猜對了吧,嗯?」一天,在上班時,弘子跟糾開玩笑,他假裝不理解她的話,但她不會讓他輕易逃過去的。他們現在就像親兄妹,或至少是表兄妹一樣了。

  「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他含含糊糊,想笑,但忍著沒笑。

  「你當然知道,糾君,」她喜歡逗他,她的英語有時已經完全美國化了,而且十分標準流利,「我是指薩莉。」

  「我當然知道,你這話並不含蓄。」糾看著她,有些生氣的樣子,但很感興趣。他早已明白弘子對彼得是多麼忠心,尤其是當弘子向他說到薩莉時,他對她的坦誠表示感謝。薩莉還很年輕,還不成熟,但她是個溫柔、可愛的女孩,她和弘子一樣,也更像她的父母一樣,對人忠心誠懇。父親死後的幾個月來,薩莉和糾深深地相愛了。但現在還不到結婚的年齡,她才十七歲半。糾對她的影響極大,她已經不再和「不不男孩」混在一起,不和那些名聲不好的朋友來往,她又重新變成禮子記憶裡的好孩子。

  糾答應和她們一起過感恩節。

  感恩節對全家人來說將是個痛苦的日子。肯和武雄都不在了,弘子的精神也很緊張,自從八月收到彼得從巴黎的來信後,她就一直沒有再聽到他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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