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沉默的榮譽 | 上頁 下頁
六一


  「我可以等,我們的生活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充滿希望的生活之路,但不是在這兒。」

  糾想吻她,但又唯恐使她不高興。他想得對,她肯定會傷心的。

  「這樣對你不公平,我沒有權力讓你等待,糾,我不是自由人。」

  「我並沒有向你要任何東西,」他很大度,「我對我們現在的關係已經很滿足,我們可以一起在交響樂隊裡演出。」她笑了,他的話好像那麼守舊、那麼可笑。在這裡,人們的生活都被扭曲了。

  「你是個堂堂正正的好漢。」她用了一句自己喜歡的美國俚語。

  「你很美麗,我非常愛你。」他的回答使弘子羞紅了臉。看到她戴著那個有木墜的項鍊,糾很高興。

  那天夜裡,糾送弘子回家,他倆都感到很輕鬆,他們達到了共識和理解。他愛她,她也喜歡有這樣一個朋友。他們將共同等待,他們不想用辭去醫院的工作來互相躲避,也不想用這種方式來互相剝奪建立起來的友誼。最後,雖然糾自我保證過不應該,他還是低下頭,輕輕地吻了她的嘴唇一下,沒有等弘子來得及說不行,他已經將嘴唇移開。她伸出雙臂,擁抱他。他們就這樣在寒風中站了一會,不知道生活將把他們帶到何方。又過了一會兒,弘子跟糾說了聲明天見,走進了房子。這是弘子能為他做的一切。

  但第二天起床時,弘子看到一個士兵正站在門外和武雄說話,她想一定是出了什麼麻煩。那個士兵很嚴肅,武雄在不停地向他點頭。之後,士兵走了,但武雄並沒有走進屋,他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禮子嬸嬸也一直在看著他們講話,幾分鐘後她走了出來,站在露天的臺階上。

  「出了什麼事了?」她沒有穿外衣,在寒風中有些發抖。武雄的表情異樣,他似乎將禮子看成一個陌生人,好像也沒有聽見她的問話。「武雄,你沒事吧,親愛的!」她趕緊跑下兩級臺階,武雄看著她,點了點頭。

  「肯在意大利陣亡。」他目光茫然,「他們以為他在戰鬥中失蹤,可後來發現了他的屍體,」他似乎在和禮子說一件已經寄出的包裹,「他死了。」武雄毫無表情地看著妻子。「肯,肯,我是說肯,他死了。」他不停地重複著肯的名字,好像他不理解。看到禮子可怕的表情和武雄本然的神態,弘子馬上意識到發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她立刻跑出門,想去幫忙。武雄將頭轉向一邊,不斷重複著這句話,鄰居們都出來看著他們,禮子不敢哭出聲來,她害怕極了,也擔心丈夫。

  「進屋吧,武雄,外面冷。」她溫柔地說,但他紋絲不動,「武雄……求你了……」禮子的淚水滾滾而出,她聽清了他的話,終於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武雄的頭腦仍然是一片空白。「親愛的,我們進屋吧。」她和弘子每人挽著他的一隻胳臂,架著他慢慢走上臺階,回到他們狹小的客廳,將他扶坐在椅子上。

  「肯死了。」他重複著,今天是一九四四年新年。薩莉走進屋,聽到了他的話。

  「什麼?」她尖叫起來,苔米也抱著豐跑了出來。這是個噩耗,一切都無法挽回。薩莉突然歇斯底里,弘子趕緊過去安撫她,禮子照顧著武雄,苔米和豐看到大家都哭,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跟著哭了起來。

  弘子費力地將孩子們都攏進另一個房間,客廳裡只剩下禮子和武雄倆人。薩莉已經顧不得和弘子的矛盾,在她的懷裡哭了一個小時,苔米緊緊抓住弘子。這是個噩耗,弘子經歷過這樣的悲傷,去年夏天裕二的死訊傳來時,她幾乎垮了。現在,又輪到肯,戰爭給他們帶來惡運,給年輕人帶來死亡,給老年人帶來悲傷。像武雄一樣的人大多了,他們遭受打擊,忍受痛苦,喪失榮譽。這一切都不能歸罪於他們,但他們卻內疚地們心自問,認為這一切是由於自己的錯誤而造成的,武雄的精神垮了。弘子再次回到客廳時,看到武雄已經恢復了神志,像個孩子一樣伏在妻子的懷裡抽泣。他的大兒子死了,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死了。放著肯身穿軍服照片的小桌子現在更像一個神龕,祭典著故去的英雄。

  弘子沒有上班,留在家裡照看孩子。禮子和武雄去了廟裡,安排葬禮。現在,不能期望誰還能再回來了,他們已經失去了能摸到、能擁抱和能親吻的親人,所留下的,僅僅是對過去的回憶,是不可抹去的事實。肯為他們都熱愛的、但卻出賣了他們的國家獻出了一切。

  從廟裡回來時,武雄似乎一下子衰老了一千歲,弘子和禮子都發現他又開始呼吸困難,他現在已經不再像個五十二歲的人,而是個九十歲的老翁。

  葬禮第二天舉行。

  田中次郎兵健二,十八歲。

  不管人們對戰爭的態度如何,戰爭本身對肯和任何一個他的同齡人來說,都是對青春和未來的法汙。糾也來參加了葬禮,他坐在薩莉和弘子中間。薩莉現在對什麼事情都不再發火了,她已經絕望,她緊緊地抱著父親,為哥哥而傷心。可武雄這時已經衰弱無力,不能分擔他人的悲傷,只有在禮子的攙扶下,他才能離開廟。糾也過來幫忙,因為武雄幾乎不能獨立行走,糾為他感到難過,他一直沒有離開田中家,到了晚上他還幫助弘子將武雄扶到床上。看到武雄的身體狀況一下子糟到這種地步,弘子的心都碎了。

  第二天,弘子心情稍稍有些好轉,因為她終於收到了彼得的來信。

  他還活著,身體健康,現在在阿萊左。但弘子不想讓武雄知道這個消息,他現在的狀態承受不了有人還活著的事實。糾下午又來到田中家,和弘子在門外輕輕地交談,他不想進來打擾別人。弘子告訴糾,武雄一直在床上躺著,不停地哭泣,禮子在陪著他,似乎肯的死對他來說是難以忍受的最後一擊。這一擊已將他徹底打垮,他再也承受不了。在集中營,很多人失去了兒子,有些人還失去了好幾個兒子,他們也都失去了房子、事業和人生。他們和武雄一樣,已經很難再面對新的災難。他們感到自己已經沒有能力去面對這個世界,他們的心已破碎難複。

  禮子現在沒有時間讓悲傷佔據心靈,因為她時時刻刻都在為武雄擔心。她一周沒有去上班,人們都理解。弘子替她值了幾次班。兩周後,武雄才稍有好轉,但仍然沒有完全恢復,他疲憊、衰老、呼吸困難。弘子發現他的頭髮一下子全都白了。

  軍事管制在一月中旬完全解除,集中營成立了一個非極端主義委員會來接管對「不不男孩」的控制,委員會被稱做「日本人愛國會」。委員會成立後,罷工風潮徹底平息。

  這兒似乎又回到了和平時代,但對田中一家人來說,卻再也沒有和平和安逸。薩莉對她父親身體狀況的反應是表現出比以前更加不合作,苔米特別愛哭,豐由於長出了一排新牙感到不適也在哭鬧,弘子已經三夜沒睡覺了。豐現在是十個半月,開始什麼都抓,開始變得好玩,但就是這樣,武雄看著他也沒覺得心情愉快。他悲傷,對一切都無動於衷。

  一天下午,弘子將豐留給武雄,她要去上班。薩莉每次都是在弘子上班時回來幫著看豐,但那天薩莉還沒有回來。武雄一直沒有上班。學校很缺教師,但他們還是設法安排了人代課。集中營有很多孩子,他們需要教師,就像需要醫生和護士一樣。但武雄還沒有恢復,學校同意讓他休息一個月,等身體恢復了以後再去上班。弘子認為讓武雄幫助看幾分鐘孩子會對他有好處,這至少可以分散一下他的精力,以減少悲痛。武雄每天都去廟裡,每天都在擺放肯的照片的小桌上點燃一支蠟燭。

  「薩莉一會兒就會回來,武雄叔叔。」離開家之前,弘子對他關照了一句,然後就急匆匆地沿著長長的土路趕往醫院。在路上,她碰到剛剛放學的薩莉,告訴她武雄正在家裡等著她幫助著豐。

  「我馬上回去。」薩莉這次沒和弘子爭論,她會盡全力幫助她父親。到了醫院後,弘子看到禮子剛剛寫完病志。

  「他怎麼樣?」禮子著急地問,弘子點點頭,他沒有什麼太大變化,稍稍有點好轉,他同意看孩子已經表明他好多了。

  「我把豐交給他了,路上我還看見了薩莉在往家走,我告訴薩莉說他正在家裡等她。」

  薩莉直接回到家,她跑上臺階,推開家門,看見武雄抱著豐坐在椅子上,豐正在玩一個陀螺,這是武雄為他做的。豐高興地將陀螺放在嘴裡咬著,武雄靜靜地睡著了。弘子剛走,他就昏昏睡去,薩莉把豐抱起來,然後彎下腰去親爸爸,在她嘴唇剛剛接觸到他的前額時,武雄的頭卻向後仰過去。他的眼睛緊閉著,薩莉知道事情不好,她立即抱著豐,一口氣跑到醫院找母親。

  「是爸爸,」薩莉氣喘吁吁地說,弘子接過孩子,轉交給糾,「他病了。」但弘子知道,他不是病了。她離開家時,他沒有生病。弘子知道,武雄走了。但她不願意面對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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