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沉默的榮譽 | 上頁 下頁 |
五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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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每天都來幾次,可誰也擺脫不了命運的安排,沒有辦法扼制流行的疾病,他們只能等待不幸的發生。 糾也來過幾次,他給弘子送茶,送水,有時還送來一點水果,還有一次他送來鮮花。但每次他都發現弘子是那麼傷心,悲痛欲絕。她天天坐在病房裡為孩子祈禱,還在心中默默地和彼得講話。 「孩子好些了嗎?」一天下午,糾從其他病房過來看她。醫院外面還是熱浪滾滾,塵土飛揚,集中營裡怨聲鼎沸。圖爾湖剛剛被正式宣佈為一個「隔離中心」,將有六千名「忠誠」的人將在兩個月內被轉移到其他集中營去,而九千名「不忠誠」分子和被認為是「高度危險」的人將被遷到這裡。這意味著這兒會更加擁擠,不久就會有更加嚴密的保衛監視。坦克車已經開到鐵絲網外面,衛兵全部被換成軍人。人們看著不斷加高的圍欄,不斷加厚的鐵絲網,心裡感到不滿意,對自由的企盼早已不復存在,環境更加惡化。但在病房裡,護理孩子的弘子對此卻毫無所知。 「我想他更加嚴重了。」弘子悲傷地說。她抬起頭來,謝絕了糾遞過來的蘋果。她吃不下去東西,可是為了吃奶的孩子,她不得不吃些東西。孩子偶爾能吃點奶,醫生對他束手無策,弘子也一樣。 「他會好的。」糾說,溫柔地將手放在她的肩上,然後起身出去。那天夜裡,她獨自一人無聲地哭泣著,因為她覺得孩子已經無法挽救。過了一會兒,糾又回來,看到弘子獨自一人孤獨地坐在隔離病房裡,想陪陪她,可又害怕這會讓她感到更加傷心,他不忍心讓她一個人單獨照看孩子。糾有個妹妹,大約和弘子同歲,因流產,在十個月前死去,他很懷念她。這種情感使他感到他與弘子的距離更加接近。 他悄悄地挨著弘子坐了下來,靜靜地看著孩子,一句話不說。豐是個漂亮可愛的孩子。他的呼吸越來越困難,發紫的嘴唇一張一合,為每一次呼吸而掙扎。因為害怕發生爆炸,醫院沒有氧氣,沒有送氧管,他們沒有任何辦法。弘子唯一能做的只是抱著他,在他哭鬧時給他唱歌,哄他,盡可能將他保持直立。糾輕輕地用冷水擦著孩子的小臉。豐消瘦了很多,已經不再像個小佛爺了。 突然,豐在她的懷中完全停止了呼吸。開始時,他有些異樣,好像被什麼東西噎住了,接著,他四肢僵直。弘子倒吸一口冷氣,不知所措。糾馬上搶過孩子,把他放到草墊子上,開始按摩他的胸膛。豐臉上青紫。糾跪下身來,進行人工呼吸,他技術姻熟。弘子也跪下身來,焦急地看著孩子。過了一會兒,孩子的喉頭有了一點聲音,然後就斷斷續續地哭了起來。他的臉色有點恢復,睜開眼睛,他們趕緊用冷水給他擦前額,糾又出去打回一小盆水,他們給他洗澡。到了早晨,他的熱終於開始消退,病情明顯好轉,而此時弘子卻臉色慘白,她知道她差一點就失去了孩子,是糾救了他。 「我真不知怎樣才能謝你,」她用日語對他說,眼睛裡充滿了淚水和感激之情。要是沒有他,豐就會死了,「是你救了我的孩子。」 「是上帝救了他,弘子,我不過是幫了他一把。你也一樣,我們只能這樣做,我們都是上帝的助手。」但要是沒有糾,豐肯定不能繼續活在世上。「你應該回家睡一會兒,我來看他,等你回來。」弘子還是不回去,不離開兒子,她讓糾回家休息。 糾在下午五點鐘又與禮子回來上班。昨天夜班的護士告訴禮子昨晚上的事,禮子對糾十分感激。接完班後,糾過來看弘子,他現在對豐有著特別的感情,他高興地看到,孩子的臉比前幾天紅了許多,正在沖著他母親咯咯地笑。 「你創造了奇跡。」弘子面帶著憔悴的微笑對他說。她的頭髮很亂,有些都貼在前額上。小病房裡很熱,弘子不停地用手給自己扇風。糾看出,弘子在說話時,目光中雖然充滿感激和快樂的光芒,但也帶著疲倦和緊張。 「你應該躺下,」他說話時像個醫生,「如果你再不休息,你也會病倒的。」他是真心的,語氣堅決。弘子感到一陣感激,雖然他們以前曾在一起工作過,但是在經過照顧苔米和豐後,他們已經成為好朋友。自從豐生病後,弘子一直沒有見到苔米。 糾晚上再來看弘子時,他發現弘子的情況有些不好。她坐立不安。他趕緊去找禮子。 「我想弘子已經精疲力盡了,你應該讓她回家,不然,她就會垮下去的。」 「有什麼辦法嗎?用管帚把她打回家?」禮子也很勞累,但還是微笑著問他。他們正在照顧幾個生病的孩子,早上還新來了一個得小兒麻痹症的小病人,由於害怕傳染給其他人,他們將那個孩子安排到另一個樓裡。「她是不會離開自己的孩子的。」 「你是她的親屬,告訴她,讓她按照你說的做。」糾堅持自己的想法,他很年輕,但十分堅決。禮子搖搖頭。 「你還不瞭解弘子,她很固執。」 「我瞭解,我妹妹也這樣。」他傷心地說,她們在很多方面很相似,連長得都有點像。 「那我去跟她談談。」禮子這樣說是想讓他高興一點。但當他倆回到小病房時,他們發現弘子已將上衣解開,正在很使勁地為自己扇著風,嘴裡還胡言亂語地說著什麼,好像她已被高溫點燃。禮子馬上猜到弘子是在和彼得說話。弘子看到他們,又開始用日語跟他倆說了起來,她認為他倆是她的父母,她一直在叫著裕二的名字。禮子立即返身出去叫醫生。糾用日語平靜地安慰她,讓她靜下來。可弘子卻站了起來,圍著他轉圈。她非常美麗,但卻神志不清,她又改用英語向糾說她對不起他,沒有告訴他自己生了孩子。她走近他時,糾抓住了她,但弘子卻滑倒在地上,馬上失去了知覺。醫生趕到了,看到糾正跪在她身邊,用手抱著她的頭。醫生對弘子進行檢查,診斷為腦膜炎。 這次,奇跡再也難以發生了。豐不得不斷奶,他很不適應,但他至少是在恢復;而他母親卻每況愈下,從神志不清到陷入昏迷。醫生給她使用了藥物,她的體溫卻不斷升高,她再也沒有清醒過。一周以後,醫生告訴禮子說,弘子沒有什麼希望了,他們已無能為力,她在昏迷中度過了一周,每人都相信她已經不能康復。但每次醫生為她進行檢查時,總是驚奇地發現她還和大家一樣,活在世上。糾每回來看她時都傷心地搖頭,失望,薩莉也哭了,很後悔她對弘子所做的事,後悔不該和她吵架。苔米極為傷心,聽說弘子病了,她連飯都不想吃,禮子害怕她會再次病倒。只有嬰兒不知道這兒發生了什麼。 弘子似乎已經死去,她的體重在急劇減輕,瘦骨嶙峋地躺在病床上,糾一直在看護她。兩周來,他一直幹兩份工作,只希望能為她做點什麼;他還不太瞭解她,但他不想讓她和妹妹一樣死去。 「求你了,弘子,」他坐在床邊看著她,小聲地說,「求你了,為了豐。」他不敢說「為我」,因為這樣太冒昧。終於,一天夜裡,她動了一下,然後開始低聲說起夢話,她在呼喚彼得,然後,又哭了起來,叫著孩子,「太艱難了……」她不停地重複,「我受不住了……對不起……我不知道你現在在哪兒。」但糾知道她在說些什麼,他理解,他握住弘子火燙的手。 「孩子很好,弘子,他很好,他需要你,我們都需要你!」他愛上了這個他幾乎不瞭解的女人,開始時,僅因為她長得很像妹妹。他們都是那麼孤獨,那麼迷茫,那麼疲勞。糾討厭戰爭,但他恨自己不能參軍,他厭惡那些「不不男孩」的抱怨和鬧事,也不喜歡人們批評那些孩子。他最大的不滿是:他被一個他所熱愛的國家關在鐵絲網裡面。弘子更不應該被關在這裡,誰都不應該,可他們沒有辦法,這時,是弘子給了他生活的希望。在生病前,她是那麼純潔,活潑,充滿生命的活力,他差點失去她。「弘子,」他悄聲呼喚著她的名字,可她卻在那天夜裡沒有再說一句話。到了第二天早上,他再來看她時,發現她的情況更加嚴重,他知道醫生說得對,弘子快要不行了。 禮子和武雄第二天夜裡都沒有回家,他們請來一個佛家住持。糾回到醫院上班時,看到那個佛家住持正在和他們低聲交談,他搖搖頭,說他為他們難過。糾看到這個情形,他以為弘子已經死了,淚水一下子流下面頰。 桑德拉看了看他,小聲說:「還沒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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