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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牢房裡有三張鐵床,上面鋪著草墊,在角落處有一個無遮擋的便池,窗戶上裝有鐵條。太陽升起時,弘子站在窗前,絕望地看著外面,她不相信還有自己的生活,或再擁有自由,不相信還能再看到彼得。她轉過身時,發現另外兩人都在哭泣。她沒有說話,靜靜地坐在自己的床上,目光凝視著窗外的群山。她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不知道還會被送到哪兒。這是她的歸宿。

  以後的三周裡,她們每日三餐,伙食很差,但至少還是新鮮的。她們中沒有人再出現在坦弗蘭時的肚子痛。弘子感到好多了,她睡得很多,她下意識地將床上的墊子編成日本式的草墊。她還將能找到的一些小紙片折成紙鶴。同室的另一個婦女找到一些線,她們將弘子的紙鶴掛在窗前。

  已經進入十月份,還是沒有任何消息。誰也不知道自己或別人的命運將會如何。弘子聽說男人中有人自殺,但婦女們似乎更能忍受自己的命運。多數人都好像不知道為什麼被關進監獄。終於,一天,弘子被提審。

  他們想瞭解她弟弟在日本的情況,想知道弘子是否有他的消息,她弟弟是否在戰爭開始後寄過信來,她是否知道他在日本空軍中的地位。這些問題很容易回答,她不知道他在哪兒、幹什麼;唯一的消息是她父親在珍珠港事件發生後通過領事館轉給她的。她父親說裕二參加了空軍,除此之外,她一無所知。她告訴他們裕二的名字、年齡,還希望他們不要傷害他。但她也想像不出他們怎麼能做到不傷害他,兩國在交戰,他在日本空軍服役,很難和他有接觸。

  他們問她父親的情況,想知道他在大學教什麼,他是否有激進的想法,或是否參與任何政府事務。她微笑著回答他們,他是個夢想者,他的想法有時甚至比他的許多同事都更加超前。但他不是激進分子,不介入政治。她將他描述為一個和藹的人,一個對古代和現代史都非常感興趣的人。她父親的確如此。

  他們又強迫她談談武雄的情況,以及弘子對他的行為、他的朋友、他的政治思想的瞭解。她說,據她所知,他只是個教師,是個好人,忠於家庭,她沒有聽到過武雄有任何反對美國的思想和話語。她強調說他一直想成為美國公民,他自己實際上認為已經加入了美國國籍。

  經過幾天的審訊後,終於有一天,她早已想到他們會的,他們問起了彼得。她唯一擔心的是怕他們聽說或發現在坦弗蘭那個小小的婚禮。她知道即便是那個象徵性的、沒有經過這個州批准的儀式也會給他造成麻煩。

  她說他們是朋友,因為他是武雄的助手,常到武雄家來,她和彼得是這樣相識的。她沒有過多介紹,他們也沒問。他們想知道她是否收到過他的來信。他們知道他來過信,並將他的每一封信都做了記錄。她回答說收到過,但所有的信都被審查過。她說他的最後一次來信是在他離開新澤西的迪克斯要塞時寫的,他說他將被派往英國,在艾森豪威爾將軍指揮的部隊中服役,但從此後,再也沒有得到他的消息。她不知道他現在在哪兒。

  他們將她的回答都做了記錄。審問她的是兩個年輕軍官,他們不止一次點頭,肯定她的回答。她講的都是實話,無虛假內容,神情鎮靜。

  「你想回日本嗎?」

  「我父親希望我留在美國。」她輕輕地,十分小心地回答問題。此時,她已經不再害怕是否會被遣返,或被處決,她只想不玷污家庭的名譽,不傷害彼得。

  「他為什麼要你留在美國?」他們對她的回答突然很感興趣,問到了事情的實質,不兜圈子,直截了當。

  「他給我表叔來信,認為我在這兒更安全,希望我能完成學業。」

  「你在哪兒學習?」他們看上去有些驚奇。他們以為她是個傭人,或是個農民,但她已經習慣於這種看法。

  「我在聖安德魯學院學習。」

  他們馬上記了下來。

  「那麼,你想回日本嗎?」他們的口氣似乎是說如果她有這種想法,他們就會送她回日本一樣。但她不想回去。他們曾提出過將那些願意返回的人送回日本,還允許那些已經加入國籍的人放棄美國國籍,送他們回到從未到過的日本。戰時重新安置局也提出要給他們在戰時軍工廠安置工作,但多數人不接受,他們害怕被送往陌生的地區,害怕在那些工廠工作,怕會受到折磨。在集中營生活似乎好些,他們在那兒有熟人或親屬。

  「我希望能留在美國,」她平靜,但很堅定地說,「我不想回日本。」

  「為什麼?」他們追問。雖然他們在互相開玩笑時說過她多麼漂亮,但仍懷疑她。她有著十分吸引人的氣質,有一種令人感到不凡的舉止。

  「如果可能,我想幫助住在美國的親戚。」她還想說她留在這兒的目的也是因為她有了彼得,但她沒有說。她說她熱愛美國,這是真心話,儘管她們被重新安置,她還是有許多理由認為她的確熱愛這個國家。她還提到,她留在美國是她父親的願望,她要服從他的意願。

  後來,他們又回到彼得的問題上來。他們想知道為什麼彼得這麼頻繁地到坦弗蘭來看他們,他們已將他到坦弗蘭的事實記錄在案,去過幾次,每次多長時間。幸運的是,他們不知道每次彼得和弘子在一起時都幹什麼。聯邦調查局已經在集中營那兒,在彼得去參軍時,問過他好多問題,他們對他的回答很滿意。

  弘子和彼得的回答完全一樣。

  「彼得要在參軍前和我叔叔一起完成他的工作,他要批改很多論文,還有很多其他事情要完成。彼得曾是斯坦福大學政治學系的主任,我的叔叔以前是他的上司,」他們知道這些,點點頭。「所以,他有很多東西要教給彼得。」

  「他到那兒也是為了看你嗎?」她沒有否認,但也沒有給他們多餘的信息。

  「可能,但我們接觸的時間很短,他和我叔叔的工作很多。」

  他們點點頭。在一周裡,他們反復向她提出這些問題,問她是否忠誠於美國,或忠誠於日本。她說她沒有政治觀點,她僅為兩國開戰而傷心。對她來說,她沒有明顯忠誠於哪個國家的界限。她熱愛她的國家,也熱愛她的家庭,但作為一個女人,她沒有選擇的餘地,不能加入任何軍隊。

  她回答問題時鎮靜、自如、簡潔、直接。一周後,他們將她的衣服、箱子和標簽都還給她。她不知道將會被送到哪兒去,她的回答是否過關,或哪個地方做的不對,這是否意味著再次遷移或被處決。有一點可以肯定,絕不是自由。她會離開這個地方,被送往另一個地方。她和同牢房的人簡單地告別,祝她們好運,然後被叫到外面去換衣服。她十分消瘦,但比來這兒時的一個月前要好多了。在監獄的一個月期間,她沒有得到表親的任何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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