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沉默的榮譽 | 上頁 下頁
四六


  她坐了好長時間,想念彼得,為他祈禱,想要他,然後,她慢慢地走回全家人曾經住過的馬棚。在路上,她看到一個似乎來自過去時代的幻影,他是那個上了歲數的佛家老住持。她向他微笑,不知道他能否認出自己。他向弘子鞠躬,然後叫住了她。

  「我對你和你丈夫的祝福十分靈驗,」他輕輕地說,「慢慢走,和上帝同行。」他又鞠了一躬,然後走開,似乎他的思想又轉移到另外一個主題上去了。看到他,聽到他的聲音,弘子好像被賜予一種魔力,她感到堅強多了。

  第二天,離開之前,她早早洗了個澡,然後將她的東西收進一隻小小的箱子裡。她在自己墊子邊的乾草裡發現了一隻她為苔米折的紙鶴。它好像是苔米的化身,使她能夠記起她那張可愛的小臉蛋,想起她熱愛的人。她將小紙鶴拿在手中,另一隻手提起箱子,默默地走向汽車。她看見了薩莉的一個朋友,可那個女孩並沒有認出她來。她還見到了和禮子在醫院裡一起工作的一個醫生。當她走上汽車時,弘子突然感到陣陣寒氣流過全身,害怕無論她走到哪兒,他們都會給她以同樣的命運,但一切都無法改變。他們都走了,武雄、禮子、。孩子們和彼得……她什麼也改變不了,只能記住昨天夜裡那個老住持的話,和上帝同行……慢慢走……等著彼得回來。如果她死了,這非常可能,而且她也接受這種命運,死在他們手裡,那麼,她也感到無悔,因為彼得至少知道她是多麼愛他。

  汽車很快就上滿了人。武裝士兵也和他們一起上了車。車上裝的都是女人,她們緊挨著坐在一起,沒有人說話,恐懼籠罩著她們。遮擋他們視線的窗罩已經放下,士兵們也各就各位,槍口對著他們。汽車在變速器齒輪的刺耳磨擦聲中駛向了她的宿命之地。

  出乎意料,車很快就停下了。從坦弗蘭開出後,汽車僅僅行駛了半個小時。衛兵將他們趕下車。弘子猜不出他們到了什麼地方。衛兵告訴她提著箱子和其他婦女一起下車。

  下車後,她才發現他們被送到聖布魯諾車站,那兒停著一列火車。很多人在衛兵的槍口下被從其他車上趕下。人們的臉上沒有笑容、沒有敬語、沒有解釋,氣氛壓抑,衛兵們的臉上露出仇視的神色。她和幾十名婦女一起被推上火車,沒人看她一眼。列車上男女隔離,分乘在不同的車廂。她坐在木制的座位上,緊抱著箱子,雙手顫抖。她敢肯定,他們將被送回聖弗朗西斯科,然後被驅逐出境。

  火車很破舊,毫無舒適可言,車窗已被木板釘死,人們看不到前進方向。車廂裡響起了耳語和小聲的哭泣。車裡沒有孩子,多數婦女都認為她們將會被送進監獄或刑場,執行槍決。弘子坐在那兒,緊閉著雙眼,心裡想著彼得,盡可能不去想死亡。她不怕死,但為不能見到他、不能再投入他的懷抱、不能坦訴她對他的愛而感到心碎。火車啟動得很突然,有些婦女跌倒在地。也許,她想,也許他們再也見不到面了,也許死了更好些。她又想起她小時候外祖母教給她的一些人生道理,那是「義理」,即維護家庭榮譽的義務。這是她欠她父親的榮譽,她應該成為具有自尊、堅強和智慧的人,帶著驕傲和坦然走向死亡。她也想到「恩德」,那是對父母和祖國的義務。她默默地起誓,不管她有多麼害怕,多麼悲傷,她決不玷污家族的榮譽。

  車廂裡很擁擠。不久,溫度開始升高。她後來才聽說,由於客車車廂不夠,軍方便使用了一些貨車來裝運他們。幾個女人嘔吐起來,但弘子對這一切已經木然,她坐在那兒,僅僅感到悲傷。

  夜幕降臨後,溫度降了下來。火車沒有停,她想他們也許不是在聖弗朗西斯科被趕下海去,而是被從華盛頓州或洛杉磯驅逐出去。她知道,在戰前,開往日本的海船還可以從這兩個地方駛出。也許別人說得對,他們可能直接被送往刑場,死刑比驅逐更加簡單。挨著她坐的婦女一夜都在為丈夫和孩子哭泣不停。她和弘子一樣,都是日本國籍。她剛到美國,僅僅六個月,她和丈夫到美國投靠表親。她丈夫從事建築行業,是個工程師,他和武雄一樣,在昨天被送走。她的兩個孩子和親戚一起,更早一天離開。她的親戚和禮子一樣,是第二代日本移民。

  弘子一整天都沒去衛生間。火車終於在半夜停下時,她有些憋不住了。車外很黑,四周沒有房屋。他們在槍口下被驅趕下車,讓他們去解手。附近沒有衛生間,沒有樹,沒有遮擋,還有男人看著。要是在一個月前,考慮到個人的尊嚴,她死也不會去的,但現在,她顧不得了,像別人一樣,她不得不解手。她極為害羞地回到車上,團坐在角落裡,仍然抱著自己的箱子。此時,她幾乎想到這箱子還有什麼可保留的價值。如果她被處決,她根本就不需要禮子放在她箱子裡的那條褲子,或者她帶著的厚毛衣,或她父母的照片。她還有一張彼得的照片,這是在武雄將照相機上交之前給她和彼得拍的。他站在她的身邊,她那時還穿著和服,很害羞的樣子。這似乎是一個世紀以前的事了,她很難相信他們才認識三個月,更難相信過去的生活多麼平靜。他們在家裡生活,開著汽車到處遊玩。他們有朋友,有工作,有計劃,有夢想。現在,他們失去了一切。

  她昏昏欲睡,列車又停了下來。這時,天空已經露出魚肚白色,她不知道是幾點鐘。衛兵打開車門,車外冰冷的空氣湧進車廂。她一下清醒過來,大家也都掙扎著站起。外面有人大喊大叫,他們看到更多的衛兵,他們在用槍指揮人們下車,人們趕緊照辦。弘子在跳下車時絆了一下,差點摔倒。有個婦女微笑著扶了她一把。她的笑容就好像是在黑暗中閃出的一束陽光,弘子感到她並非孤獨一人。

  「上帝保信你。」那個婦女用標準的英語說。

  「上帝保佑我們大家。」有人在附近加了一句。這時,刺刀指向了她們。她們趕緊按照要求跑向指定地點。

  弘子又看到同來的男人們,在遠處,她還看到有房子,但很難說出他們現在的地點,她聽到一個男人說這是座兵營。之後,他們提著自己的行李,在士兵的看押下走了兩英里。一路上沒有其他人,都是士兵。在寒冷的空氣中,人人嘴裡都呼出哈氣。雖然才進九月,但他們感到像是嚴冬。

  「你還好吧?」弘子問一個老太太,她好像是病了。說完後,弘子才從她的目光中發覺她聽不懂英語。她又用日語問她,老太太點點頭,有些呼吸急促,她告訴弘子說她有兩個兒子加入了日本軍隊,在美國有一個當醫生的兒子。她兒子已在一周前被遷往曼滋那,她不明白為什麼他沒有帶她一起去那兒。她似乎病了,但她一點也不抱怨。弘子好心地拿過她的箱子,幫她提著。

  他們走了一個半小時,終於到達一幢大樓。有些婦女很愚蠢地穿著高跟鞋,有些人上了歲數,走不快。男人們已經早到了,他們排著長隊,在青年士兵的押解下快步如飛,而上了歲數的老人就只能勉強地跟在後面,但刺刀不會讓他們掉隊。

  進入大樓後,弘子就看不到那些男人了。她們被告知要在這兒等待審訊。不管出於什麼原因,她們都被認為是「高度危險」的人。她們將在這裡一直等到自己的身份被重新確認。上尉的講話簡短、嚴厲。之後,她們被送進牢房。她們帶來的有標簽的行李被沒收。當衛兵遞給她犯人的號服並告訴她換衣服時,弘子感到十分吃驚。

  她們再一次失去隱私,不得不在士兵的目光監視下換衣服。她蹲下身子,換上發給她的難看的號服,她極力控制自己難堪的感情。號服太大了,她和其他兩人一起走向牢房時,就像是個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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